她對老舒失望極了,這些年關琳琳覺得,她和老舒之間逐漸只剩敷衍,而情分正一點點消逝,她一遍遍去復盤這段婚姻,想知道自己的愛情是怎么一天天死去的。
結婚之后的瑣碎生活中,戀愛和婚姻的區別便日益顯現。談戀愛的主要內容是花前月下,郎情妾意、你儂我儂,對方的小缺點都覺得可愛;而真正走到過日子,大家都不再夾著尾巴做人了,而那些小缺點,則在日常的瑣碎生活里被無限放大,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了。
那些瑣碎的日常里,藏滿了那么多小細節,日積月累,逐漸讓人覺得窒息透不過氣來。
男人的腳步聲重,他走起路來會把木地板踩的咚咚響,她說:“你每次都這樣,你就不能輕些嗎?”但是人的習慣哪是輕易改變的呢?
他吃面條的時候,喝湯的時候,總是會發出聲音,這讓她覺得很不雅,便說:“只有鄉下人才會這樣做,你以后要改改了。”舒方圓尷尬的放下碗,不高興地說:“我不吃了,你可真矯情。”
他喜歡脫鞋盤腿坐在椅子上,他睡覺不換睡衣,他總是不換襪子,他睡前總是忘記刷牙,等等,每一個不合乎她心意的小毛病,她都三番五令地逼著他改,并且覺得這是為了他好,他則覺得這些根本無關痛癢,覺得她太矯情任性,起先還耐著性子,但時間一長,摩擦便在所難免了。
婚禮舉辦之后沒隔幾天,關爸爸問他想走仕途還是進企業,舒方圓撓著頭問兩者之間有何區別,關爸爸喝了一口茶說:“走仕途就要斷了發財的念頭,否則的話那條路就只能是通往監獄;進企業靈活機動性大,更考驗個人能力和努力程度,哪條路都不好走,哪條路都各有得失。舒方圓慎重考慮了一夜,跟老丈人表示自己想進企業,關爸爸沒說什么。
沒過多久,舒方圓的工作便從BJ調動到上海,進了上海新華印刷廠,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家大型國營印刷企業,前身為世界書局,五六十年代的時候,企業又陸續并入一些印刷廠、制版所和裝訂所,逐步發展成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鉛印書刊專業印刷廠,效益好,工資高,是眼下非常熱門的單位。
舒方圓從生產部門做起,然后調去管理市場部,很快又進入行政部,短短幾年,便成為了企業的核心人物,印刷廠又是效益最好的時候,大家也知道他的老丈人是分管領導,他如魚得水連連晉級,成為了別人羨慕的對象。
幾年的工作歷練和打磨讓他日趨沉穩,生活上有了老婆的打點,他已經徹底擺脫了土氣,穿著打扮日益精進,愈加顯得儀表堂堂。
年尾聚餐特別多,夫妻兩人的單位業務也經常有合作,兩人便經常被邀請了一起參加各種聚會。這天,是舒方圓請客,印刷廠的主要領導都在場,眾人正在包廂里說笑,服務員走了進來,把菜單遞給老舒,說:“領導,您看看今天晚上怎么安排?”
舒方圓的頂頭上司聞言笑道:“小舒啊,越來越有領導架勢了,不錯不錯。”
舒方圓忙站起身,拿著菜單快步走到領導身邊,先躬身倒了一杯茶,又謙卑地說:“領導說笑了,這說明連服務員都知道有事不能越級匯報,所以我這不是向您請示來了嗎?”說著蹲下身來打開菜單給領導看。
大家笑了起來,關琳琳也跟著笑了,她望著丈夫熟悉的面龐,在這一瞬間忽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關琳琳的孕吐持續到生產,胃口一直很差,吃啥吐啥,醫生怕大人孩子營養跟不上,便讓每周都去掛營養液,舒方圓嘴上不說,心里卻總是犯嘀咕,怎么自己老婆懷個孕這么折騰人,別人懷孕跟玩似的,他姐姐紅霞,生孩子那天還在田里割稻子呢,老家的女人哪個不是跟紅霞一樣呢?一年生一個,跟玩兒似的,哪里會像自己老婆這么矯情?幸好是老家人不知道,不然還不知道得被笑成啥樣子,依著自己老娘那個脾氣,估計能被活活氣死,舒方圓越想心里越不是個滋味兒。
關琳琳生產的時候,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天一夜,關琳琳大呼小叫的一直折騰,一會兒說疼,一會兒說害怕,一會兒說也要生了,一會兒說自己不想生了,關爸爸和關媽媽像哄小孩般忙前忙后,眼睛沒閉一下,起先他也跟著安慰幾句,但是好幾個小時下來,只打雷不下雨,一直也沒有生產的跡象,他看到病房里關爸爸在陪聊,關媽媽在捏腿,便找了個長椅躺著,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等到睡醒,他看看手表,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睡了六七個小時,他趕忙跑去病房,病房里沒有人,問了護士才知道,孕婦已經進產房兩小時了,這會兒估計快出來了,他跑到產房門口,正碰到大家推著產婦回病房,他訕訕上前,關媽媽冷著臉不看他,關爸爸雖然臉色也不好看,還是招呼他過去推車,他小心翼翼地解釋自己睡著了,誰也沒有接他的話,一個皺巴巴、紅赤赤的小嬰兒睡在關琳琳邊上,他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暖流,這是他舒方圓的血脈骨肉啊,他脫口而出問了一句:“男孩還是女孩啊?”沉默了幾秒后,關琳琳虛弱的聲音回答道:“是女兒,方圓,我們有女兒了。”他的心沒來由的一沉,怎么是個女兒呢?但是面兒上他沒露出來,馬上很高興地接口:“太好了,我們有女兒啦。”
產后三四個月,關琳琳的母乳不夠,便一直托人從香港帶奶粉回來,母乳和奶粉混合著喂養,關媽媽心疼女兒,便一直跟女兒睡一個房間幫忙照顧孩子,舒方圓樂得輕松,起先夜里還起來看看,后來見自己也幫不上忙,便一夜好眠到天亮,孩子哭也吵不醒他了。許是因為產后側切,雖然身體看似恢復的差不多了,但她尷尬地發現自己竟然會因為一個噴嚏,或者一個大笑,發生漏尿,她覺得又難堪又恥辱,伴隨著長期睡眠不足和產后身體激素的變化,她總是無緣由地情緒低落,時而崩潰,時而狂躁,舒方圓怕引火燒身總是避之不及,越是這樣,關琳琳便又越是氣恨,但是她又不想父母擔心,便總是躲起來哭,這種情況整整持續了一年后才逐漸好轉。
產假結束后,她回到單位上班,逃離家之后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暢快而自由,她不再是個無頭緒的新手媽媽,不再是個怕父母看出自己情緒極度壓抑的女兒,不再是個對丈夫滿腹牢騷抱怨的妻子,仿佛只有在家之外,她才重新做回了自己。可是每天下班后,她卻又迫不及待地往家趕,她想那個小糯米團子,恨不得立馬伸手就能把她抱到懷里,她想那個小東西身上的奶香味,那小小的人兒有一種魔力,只需要咧嘴一笑,就能讓她忘卻所有的苦惱。
小人難養這句話真是真諦,雅雅一兩歲的時候被診斷為過敏性體質,可以吃輔食的年齡了,確實是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碰的,稍不注意就生病,當媽的只能整宿整宿跟著熬,只恨自己不能替孩子生病,那種感覺只有親身經歷了才會懂。日子就在這樣的跌跌絆絆中往前,孩子五歲前她們基本上都是跟姥姥姥爺住在一起,關媽媽提前辦理了內退,只為了照顧好這個小人兒。
雅雅上幼兒園后,一家三口才算正式搬回了自己的家。解放下來的關媽媽閑不住,便去文化宮當起了老師,每天這個活動那個演出的,一下子比之前還要忙。關琳琳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便有些分身乏力,雅雅一生病,便難免耽誤工作,她自尊心又強,總感覺自己既耽誤了工作,又沒照顧好孩子,壞情緒又逐漸顯露。
這個時候的舒方圓剛升任單位二把手,這幾年他在事業上真的是如魚得水,他專業能力夠強,又愿意花時間鉆研,人情世故也逐漸通達,回到家有熱飯熱菜,女兒已經會奶聲奶氣地喊“爸爸”,他每天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逗弄她幾下,聽到她咯咯噠地笑出聲,嗲嗲地喊她“爸爸”,便心滿意足地把孩子還給老婆,回到書房關上門做自己的事。隨著職務的升遷,他變得更忙了,而且開始經常出差,應酬也越來越多,聽著關琳琳老是抱怨自己顧不上家,他心里也難免有點兒愧疚。
這天,關琳琳有一個重要的專訪,為了這個專訪她準備了好幾天,她先是把雅雅送到幼兒園,又打車去單位,專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同事過來在她耳邊說,辦公室有她的電話,她只能抱歉地跟專訪對象說暫停一下,一路小跑去接電話,電話是幼兒園打來的,說雅雅發燒了,讓家里趕緊接回去。她立馬打舒方圓辦公室電話,始終沒人接,她又打他同事電話,別人告訴她舒副總下午臨時出差了。她只能硬著頭皮去跟主任請假,主任是個老大姐,倒沒說什么,便讓她先走了。
她心急火燎地趕到幼兒園,接上孩子馬不停蹄地趕到兒童醫院,折騰了半天終于看上病了,一番化驗下來,醫生告知孩子是支原體感染性肺炎,必須住院,她只能又向單位告假。
這次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周,孩子的燒總算退了下去,出院的時候,雅雅一張小臉瘦得削尖,關琳琳摟著女兒小小的身子,心疼極了,關媽媽陪在旁邊,不斷指責女婿這差出的可真是時候。回到家沒多會兒,舒方圓也回來了,他在電話里知道孩子生病了也很著急,但是也不能撂挑子自己趕回來,只能等熬到事情辦完,下了火車后趕緊打車就回家了。到家后,關媽媽免不了一番說教,他不敢回嘴,心里卻也是一肚子氣,又不是自己想這樣,難道孩子生病他不心疼嗎?
關媽媽走了后,他看著女兒楚楚可憐的小模樣,心疼地問:“怎么搞的啊?好好的怎么會得肺炎?”關琳琳沒有回答,她太累了,把孩子遞給舒方圓后,靠在沙發上就睡著了。舒方圓見狀,便給她蓋上毯子,抱著孩子回到房間。關琳琳總算安穩睡了幾個小時,睜開眼的時候有瞬間的茫然,她呆呆地愣了會兒神,推開房門,看到雅雅坐在爸爸腿上,舒方圓正在教她寫字,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頭一酸,差點落淚。雅雅看到她進來,大聲地喊:“媽媽,你快來,我認識自己的名字了。”
她走過去,白紙上分別寫著三個名字,雅雅小手點著讀道:“舒-方-圓,這個是爸爸的名字,關-琳-琳,這是媽媽的名字,舒-雅,這是我的名字。”關琳琳夸道:“哇,雅雅好厲害,真棒。可是你叫關舒雅,知道嗎?”
雅雅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爸爸說:“可是爸爸說我應該叫舒雅,我應該姓舒。”
舒方圓有點尷尬,撓撓頭說:“寶貝兒,你叫什么都行,爸爸開玩笑呢。”
雅雅小腦袋一偏,搖頭晃腦地說:“我知道了,我就叫雅雅好了,不姓關也不姓舒,我就是你們的女兒雅雅,我就是我自己。”
舒方圓順勢也摟住關琳琳,說:“對對對,你就是我們的女兒雅雅,你就是你自己,雅雅可真聰明。”
周一到了辦公室沒多久,主任便找她談話了,她很客氣也很委婉地給了個建議,希望關琳琳調崗別的部門,畢竟編輯部活兒多人少,她有些可惜地看著關琳琳,對于她的工作能力來說,她還是相當肯定的,但她雖然理解關琳琳這個階段的難處,但畢竟工作就是工作,不能總講人情,別人會有意見的。關琳琳的臉有些紅,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邊跟主任賠禮道歉一邊說自己會好好考慮。
晚飯的時候,她告訴了老舒這件事,老舒有點兒意外,沉思了會兒說:“老婆,調崗后肯定降薪降職,但依然還是要每天準時到單位打卡報道,與其這樣,你還不如直接辭職算了。你干脆回家吧,專心照顧家庭,反正家里也不靠那份工資生活,折騰來折騰去的,還不如在家不受拘束,清閑自在。”關琳琳雖然有點兒不甘心,但是她繼續在單位待著,她又覺得心里有愧似的,她很清楚,所謂調崗,其實就是吃閑飯,無非是檔案室這些部門,她年紀輕輕的就開始吃閑飯,實在覺得會被別人指指點點,于是便也決定干脆辭職,大不了等雅雅大些后再做打算。
關爸爸起先極力反對,他告誡女兒,不管什么時候,人都得保住自己的一份工作,并不單只是為了掙那份工資,工作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了工作,也就意味著和社會脫軌,長此以往,人會落伍的。但當他看到外孫女那瘦了一圈的小臉蛋,看到關琳琳疲憊不堪的臉色,他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只是背地里讓老婆塞了些錢給女兒。
瑣碎的日子里也不是沒有歡愉,關琳琳辭職后,便全身心投入到家庭中,她的廚藝進步飛快,每天變著花樣地研究各種美食,雅雅肉眼可見地圓潤起來,臉蛋也紅撲撲地,每天扎著漂亮的小辮兒,穿的像個小公主般地送到學校,愈發人見人愛。關琳琳每天把家里收拾的一塵不染,每周都會買一束最漂亮的鮮花回來,精心插在合適的花瓶中。每天晚飯后,舒方圓在家的時候,雅雅便坐在他的腿上,他教她認字、讀書,教她寫毛筆字,寫著寫著,小手上、衣服上、桌子上便到處都是墨漬,不需要關琳琳啰嗦半句,他總是主動收拾得干干凈凈。到了周末,一家人或是外出游玩或是去姥姥家吃喝玩樂,那便是這段婚姻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不得不說,舒方圓在事業上是有些運氣的,在老丈人的加持和他自己的努力下,又趕上他們單位正是大發展的時候,他的事業愈加有聲有色了,很快就摘掉了那個副字,成為了總經理級別,別人難免會在關家父母面前伸出大拇指,夸舒方圓年輕有為,夸關父關母眼光好,慧眼識人,關父雖然是笑而不語,但是關母卻總會適時的插上一句:“哎,你們是不知道,當初啊,他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也虧了我們不嫌棄他,他才有的今天。”漸漸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舒方圓來丈人家便少了起來,總是借口各種忙,能不去就不去。
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就算是周末在家,也有沒完沒了的電話。雅雅則是在媽媽的陪伴下,馬不停蹄地穿梭于舞蹈室、美術等各種培訓班,原來以為孩子越大,自己會越輕松,自己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哪知道,一天天的,全職主婦的日子比上班還要累,全年無休,隨時待命,關鍵是累死累活的,并沒有感覺自己創造了什么價值,她一天天的感覺在喪失自我中,情緒漸漸悲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