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春,當一場厚到我踩下去就淹沒我大腿的雪消散后,我的媽媽與爺爺奶奶大吵一架,徹底地撕破臉皮。這個來自六兄弟姐妹之家的貧困女子跟她同樣是貧下中農的公婆天生不對付。爺爺奶奶認為我媽好吃懶做,就是來他們家享福來了。哪怕是坐月子的時候,也沒給我媽燉過一條魚。諷刺的是,我爺和我奶有2個大魚塘,每天曬了一堆的魚,卻像盯強盜一樣盯著我媽。日常勞作回來,一定要先將曬桿上的魚兒清點清楚。若是少了一條半條,那一定要指桑罵槐地吐槽半天。這種日子,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后來,我媽和我爸在旁邊做了個平房單過,爺爺奶奶依然經常過來挑事和吵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7歲,我哥9歲。1997年2月,我媽徹底爆發,她宣揚自己要搬離這個老宅,到1公里以外的地方買個宅基地,然后高高興興地蓋樓房。
爺爺和奶奶對這個“好吃懶做”,平時不做任何農活的媳婦嗤之以鼻,打心眼里覺得她不可能有本事單門獨戶地過日子,更加不可能在1997年的春天蓋起一間樓房。原因是:我媽從不做農活,沒有積蓄;而我爸雖然做點小生意,但是嗜賭成性,每天晚上都在賭桌上度過。這樣懶惰且不成器的兩個人拉扯我們兄妹尚且艱難,如何站穩腳跟?
我不懂,我只知道他們天天吵架,分開也未必不好。有時候,我奶拉我到她屋里,絮絮叨叨地說我媽壞話。有時候吧,我媽則把我喊過去,讓我一五一十地招供我奶對她的各種詆毀。年幼的我夾在他們中間,真是難受!
有時候我在想:若我媽念了書,絕對能有一番作為。小學三年級尚未畢業的我媽拉著我爸,帶著我和我哥就買下了宅基地,喊上我外公和幾個姨媽,叫上工人就開始歡天喜地建樓房了。本來我爺和我奶還等著看我媽出洋相,結果吧,等來的是我媽安排工人推到了老宅的一聲“轟隆”,在拖拉機的哼哧哼哧聲中,我媽把老宅的所有磚瓦全部卸走,唯獨留下了后院滿園的果樹,50棵橘子樹、3棵桃子樹、滿墻的葡萄藤、10棵梨子樹,那是我最愛的果樹們。新選的宅基地在人群中,前不能種花,后不能種果,夾在房子中間。
也許是出于氣憤,我爺在過來觀摩了新房的建造速度后,回到家就把我們老宅后院栽種的所有果樹砍了個精光。我不知道為何他的體力那么好?但他是一家之主,我爸媽做不了決定,我更不能。從此,我的橘子樹、桃子樹、梨子樹和葡萄藤就成為了夢境中的一抹香甜,若有若無,它承載了我7歲以前所有的快樂,是我童年時期最為重要的回憶。
除了后院的果樹,我家門前還栽種了20顆大杉樹以及1棵老桑樹。每年的六月末七月初,特別是午后,數以百計的知了在我家大杉樹上集合,一起哼唱著專屬于夏天的催眠曲,吵得人腦殼發昏。到了清晨,不怎么聽到知了的聲音了,地上卻全是知了脫掉的殼。我總是提上小籃子,把所有的知了殼收集起來,一個個胖嘟嘟的空心殼子,是我一個暑假不可或缺的快樂。那時候的農村孩子,單門獨戶的,其實也沒啥可玩。特別是我在二年級玩單杠摔斷了腿以后,我媽絕不允許我到1公里以外的大馬路上跟小朋友瘋玩。
除了撿知了殼,我也喜歡觀察老桑樹。每年春天,它抽出各種嫩芽,接著長出綠油油的葉片。很多白色的蠶卵就莫名其妙地出現了,小時候的我并不知道它們從哪里冒出來的,我也不敢碰這種昆蟲。當我騎著自行車在殘破的泥巴磚頭混合而成的路上顛簸的瞬間,白楊樹上也會掉下來許多纏著絲的蠕動的蠶蟲,白白的、軟軟的。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是蠶還是蟲。我很怕它們。越是怕,越是不得了。每天我在這條路上顛來顛去時,總有一條掉進我的衣服里,那陣陣冰涼帶來的恐懼感常常讓我直接跳下自行車,大聲喊媽媽:“媽媽,救命啊,蟲子掉到我衣服里了,好多好多,好嚇人。啊……啊……”回到家,我脫掉衣服就開始跳,讓我媽到處找。天哪,與其讓我承受這種莫名的恐懼,不如讓我被洋辣子咬一口來得痛快!當我在學校和家之間不停地往返了個把月后,桑樹上結滿了青色的果子。4月中旬,果子由青轉紅,再變成葡萄紫,煞是好看!
桑葚成熟后,附近幾百米以內的小朋友全部跑過來摘,我媽從不阻止。當我羨慕地望著她們把我家的桑葚果塞進嘴里,吃得衣服和褲子上都是紫色的桑葚汁時,我忍不住不停地吞口水。這時,我媽走過來告訴我:“每一個桑葚都是100只小螞蟻,吃了就要去住院!”因此,我在老宅看了3年的桑葚開花結果,直至這顆桑葚樹被我爺爺劈成幾段的時候,我都沒有吃過一顆桑葚果。甚至,我此后余生也沒敢吃過一顆桑葚果。
爺爺將后院所有的果樹砍光后,順手將前院所有的杉樹鋸了。最慘的是老桑樹,被他大卸八塊后直接做成了椅子。我真不知道該夸我爺心靈手巧,還是報復心強。我爸媽住在他隔壁時,他整日來撕扯拉架。當我爸媽走了,耳根清凈了,他卻不服氣地將前庭后院所有的植物殺得片甲不留。撕碎的不僅僅是萬物生靈,還有一個7歲孩子的童年,她的快樂也一并消失了。
建房期間,我爸媽住在油布搭建的臨時居住點里,我和我哥分別住在新鄰居家里。鄰居家有個小妹妹,生的還算漂亮,她一頭烏黑的長發似乎常年不洗,味道有點難聞。說實話,如果不是爸媽搭建的油布棚實在太小,我并不是很樂意與她同住。果然,等到新房正式登頂,我和媽媽爬上樓頂給大伙撒喜糖和喜餅的時候,我的頭奇癢無比。
還有很多尾部的修建事宜沒有處理完,媽媽只是叮囑我:癢就多洗頭!等到新房全部裝修完畢,媽媽驚訝地發現我長了滿頭的虱子。這時鄰居家小妹的奶奶正在用殺蟲劑給她滿頭烏黑油亮的頭發消毒,還扯著嗓子喊道:“你這虱子越來越多啊!”我和我媽紛紛驚呆,原來就是她把虱子傳染給了我。
做新房欠下一屁股的債,我媽可沒時間和功夫浪費在我的頭發身上。一不做二不休,我媽拉我來到村理發店,直接給我剪了個寸頭。虱子是沒有了,我的尊嚴也被剪沒了。我被同村10來個小姑娘嘲笑了半個月,這都不算什么!當我回到學校,走進女廁所時,常常引來一群姑娘伢的尖叫。“啊,有男生進女廁所了,不要臉,羞羞羞!”
7歲的我羞得恨不得找地洞鉆進去,出了廁所,走進校園的花叢,總是能在一片綠植中找到含笑,它的花散發出特別好聞的香蕉味。整整一年等待頭發長長的時間里,我都靠著含笑的味道驅散內心的淤結。
住進新家前,我們家只有一間臥室,爸爸和哥哥同睡,我依偎在媽媽的懷里。在幼年隱隱約約的記憶里,晚上常常從床上掉到地下,摔在那冰冷的、斑駁不堪的水泥地板上,生疼。有時候天氣異常,外面下大雨,家里就下小雨。半夜熟睡時,總是聽到媽媽呼叫爸爸:“佑煙,快起來挪床啊!快點去拿盆來接雨水!這油布肯定是爛穿了眼,你也不管!”我爸總是半睡半醒地回復:“嗯!嗯!嗯!”人呢,是絕對不動的。我媽一個人搬不動床,只好把我丟到我爸床上,自己在床上放個盆,一整夜看著雨滴答滴答地滴在盆里。
幾歲的孩童有著極好的睡眠質量,這滴答滴答根本不影響我和我哥休息。也許是這種事情發生得太頻繁,也許是那一年的雨下得太多,也許是最后一次吵架深深地傷害了我媽的自尊心。我記得我奶和我爺跳起腳、叉著腰罵我媽:“你這個好吃懶做的狗東西,就是你把我兒子帶壞了,天天教唆他不種地,去做生意哦,賺錢哦。給你這個懶婆娘花!你這個砍腦殼的真是懶得生蛆!”“也許”的種種,我媽終是在1997年的夏天,為我和我哥建造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大樓房。
從此,我也是住在大馬路上的人了。雖沒有了果園,卻有了十多個童年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