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宜秋昏迷著,被明月影抱在懷里,陸聞鶴用骨扇為駱宜秋療愈,老主持蹲在金鐘罩前,與元貞散人對坐,靜音老道沒有去打擾兩位舊友,他收起銅鏡,放入乾坤袖內,陳舒的魂息一并被收進去,默默站在一邊,不打擾兩位舊友。
“生前種種,是我負你,此后種種,猶如塵煙,”老主持念一聲阿彌陀佛,元貞散人紅著眼睛死死盯著他,一句話不說,在聽到這句話,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像是委屈的孩子終于被發現冤屈。老主持望著她,看著她在那里流淚,從清淚變成血淚,一遍一遍重復著“是我負你,我當償還。”元貞散人從死死盯著老主持到逐漸哭笑不分,直到她露出猙獰的面容,一句一字恨恨地說道:“是你負我,應當償還。”
靜音老道和陸聞鶴被發了瘋的元貞散人吸引過來,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時候,突然頂起金鐘罩,把老主持拉進金鐘罩內。靜音老道一個箭步上來,只抓住老主持的衣角,陸聞鶴再施法已經來不及。老主持被元貞散人拉進金鐘罩,一口猙獰地咬在老主持的肩膀,鮮血從齒縫中流出,老主持一動不動,只是閉目一遍一遍誦經。
這金鐘罩是地藏菩薩賜予陸聞鶴的法寶,地藏王只教給他怎么用,卻沒有授權他怎么收。靜音老道在金鐘罩外不停地施法撞擊金鐘罩卻沒有任何效果。
元貞散人紅著眼睛一口一口咬掉老主持肩膀的肉并且吃下去,對一個人最大的恨意應該就是啖其肉喝其血。老主持終于睜開眼看向金鐘罩外的靜音老道,一句唇語告訴他這是他證道的圓滿。讓靜音老道幫忙照看好他在靈光寺的那條蓮池內的小金魚。
那條金魚是他于月圓之夜在清涼溪撿到的一尾漏魚。
如果那條小金魚在蓮池內自在悠游,那就養在那池內,任它自由。
靜音老道自己是修行之人,自然明白老主持的意思。他不再掙扎,看著老主持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回歸大道。
陸聞鶴先是震驚于老主持的慷慨赴死,參透他與靜音老道的對話之后,亦敬重地念一句“阿彌陀佛”。這人世間還是有大德高僧,大道修行者,自是生死都是歸途。
元貞散人滿口鮮血終于釋放出心中的怨氣,看著老主持安靜的閉目念經,眼神忽然就迷茫起來,剛才那種帶著恨意的血紅猙獰如冰雪消融,老主持肩膀血肉模糊,鮮血順著胳膊下流,一滴一滴落在他手邊。
恢復了人樣的元貞散人,眼神渙散,她心中三百年的恨意像是無根浮萍一般沒有著落。那鮮血只讓她覺得心疼,覺得自己荒唐。啖其肉喝其血,怎么就忽然沒了意義。她心中空落落的,心口有種窒息感。
明月影抱著駱宜秋,靈敏地捕捉到駱宜秋的氣息,駱宜秋緩緩蘇醒,看到金鐘罩內的元貞散人和肩膀血肉模糊的老主持,她掙扎著爬到金鐘罩前,眼淚止不住地流。
她的靈魂終于認出那是她遺忘的記憶中一直在尋找的影子。陳舒的記憶進入她的身體,被封印的記憶終于如海潮一般涌來,她頭疼欲裂,心中的悲傷止不住。她淚眼模糊,看著老主持,看著元貞散人,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流眼淚。仿佛眼淚流近時她才能說出一句話。
人在極度的悲傷的時候,是說不出話的,更何況這是背負著三百年的悲傷。
駱宜秋只是沉默的掉眼淚,陸聞鶴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明月影跟在駱宜秋身邊三百年,她從未看駱宜秋掉眼淚,甚至從未看見過她悲傷,她眼中的駱宜秋總是平靜地,冷靜地,沒有任何煩惱,一心只想著找回記憶。
此時此刻,哭著的駱宜秋在她面前,像是她身體里承載著黃泉河畔的全部悲傷,哭不完,流不盡。
明月影眼睛酸脹,她忍不住的想哭,好像悲傷會傳染。
“你愛世人,獨不愛我。”
駱宜秋終于說出一句話。
元貞散人渙散的眼神看向駱宜秋,散發出回光返照一樣的光芒來。她臉上一瞬間現出不敢相信的疑惑,而后又釋然自嘲一般大笑起來。
“我們都是傻子!哈哈哈哈”
元貞散人笑的猙獰,笑的放肆,笑的心酸苦楚,又笑的嘲諷解脫。她看向駱宜秋,又看向老主持,來回看了幾次,像是終于確認一件什么事情。
笑聲終止,眼角淚落。
“我偏不讓你如愿。”
元貞散人在眾人猝不及防之時,伸手從自己額間抽出一縷清煙,置入駱宜秋的額間。拼盡最后法力治愈老主持的肩膀傷。
元貞散人一口鮮血噴出倒在老主持腳邊,在煙消云散之前,最后說道:“我要你永遠無法證道,永遠沉淪輪回。她,永為癡鬼,佛無法度。”
元貞散人眼角淚落,趴在老主持腳邊,如虔誠的信徒跪拜,她看著他,嘴角帶笑,一點一點煙消云散。
陸聞鶴想要阻止元貞散人已來不及,那縷清煙進入駱宜秋的識海,與她的識海融為一體。明月影變身清露,進入駱宜秋的識海用清露的月之清輝照耀她的每一寸識海,都無法找出元貞散人的那一縷。
駱宜秋阻止了明月影繼續為她浪費靈力。元貞散人消散,金鐘罩自動收起變成陸聞鶴骨扇上的卷草紋。靜音老道去扶老主持,駱宜秋看著老主持,兩人之間隔著三百年的時光,一如從前在山門前,她已是潦倒的老乞婆,衣衫破爛,蓬頭垢面,在他必經的路上等他見他一面。如虔誠的信徒匍匐在他腳邊,老淚縱橫,像求佛一般祈禱,喃喃念道:“你愛世人,獨不愛我,可我也是世人,為何?”
老主持在駱宜秋身邊停頓一下,駱宜秋抬眼看他,她記得山門前的那句問話,她記得他的回答。
“塵世種種,譬如昨日死,執念塵緣,如命運枷鎖,何必自我沉淪?”
靜音老道攙扶著老主持,駱宜秋就那么平靜地對望著。
如今一個是永無法證道的高僧,一個是永為癡鬼的孤魂,最好永不相見。
兩人都沒說話,卻都已明白彼此的心意。
靜音老道扶著老主持離開南川園菱花小榭,陸聞鶴則扶起駱宜秋,明月影站在駱宜秋身邊。三人望著眼前單薄的背影,沒有說一句話。待兩人消失不見,陸聞鶴才扶著駱宜秋坐在美人靠上。
“你為何騙我?”
駱宜秋平靜地問出這句話,陸聞鶴愣了一下,誰都沒想到駱宜秋竟然會問這句話。明月影也很意外。
駱宜秋看著陸聞鶴,等他回答。
陸聞鶴展開骨扇,一下一下搖著,不說話。
三人安靜地對峙著,準確來說是駱宜秋與陸聞鶴對峙著。
一陣風吹來,吹起駱宜秋的鬢發,也吹皺菱花小榭一池清水。
“我沒有騙你。這是我渡化癡鬼的唯一方式。只有成為癡鬼癡戀的對象,融進他們的故事身份,才能化解癡鬼的癡念。”
陸聞鶴看著駱宜秋,堅定地看著,讓駱宜秋不得不相信他說的話。
“你已經渡化她的癡念,你的任務完成了。”
陸聞鶴依然看著駱宜秋,“我的任務是你。”
“我已無執念,更無癡心。”
駱宜秋心想,在剛才那一刻,在元貞散人看向她的那一刻,她看見她釋然的笑,自嘲的笑,那也是她自己的釋然和自嘲。她們都是傻子,執念的毫無意義,元貞散人恨得毫無意義,她在山門前問的毫無意義。
緣起緣滅,緣滅緣起,都不過是一場遇見罷了。
既是遇見,終會離別。既要離別,就應該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