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漫給我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故事里有人還活著,有人已經(jīng)死去,有人正在邁向死亡,但并不為此而感到恐懼。
這是她出獄的第二年,她求我?guī)退k一件事情。
我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交集了,某種程度上講,我不大喜歡她。
“我知道你在寫小說,把我的故事拿去吧。”
我盯著她看了很久,不明白她為什么找上我,但看著那張倦怠明顯的臉,還是點頭了。
她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并不能講太久,我答應(yīng)她白天去辦她交代我的事情,晚上六點去長青公園找她,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她每天都會去,直到講完。
從清江回到平遠(yuǎn)后,我一直沒找到心儀的工作,就寫些東西打發(fā)時間,或許是文筆欠佳,閱讀量一直很慘淡?,F(xiàn)在遇到姜漫,也算是給自己找點事干?;蛟S好奇是人類的天性,我竟有些期待。
十二月已邁入寒冬,夜色順著時間向前進,六點的天就完全黑了下來。
但長青公園的燈還是七點亮起,所以,在一片漆黑中找到姜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我在梧桐樹下的長椅找到她時,語氣變得有些不快,“我還以為你沒來呢。”
“我早就到了,反倒是你,遲到了十分鐘。”姜漫的聲音很虛弱,但言語間的不滿卻一點沒減少。
“你又沒說在哪兒見面,這黑燈瞎火的,你也不知道坐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蔽乙矝]好氣,對她的態(tài)度感到不滿。
“你又沒問我?!?/p>
聽她這么說,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姜漫,你搞清楚,現(xiàn)在是你求我辦事,不是我求著你?!闭f完我站起身就要走。
“哎,等等·········”姜漫揪住我的羽絨服,卻被我一把帶倒在地上。
我連忙把她扶起來。
她坐著,緩了很久才開口說話。
“對不起?!?/p>
我嘆了口氣,實在不明白她現(xiàn)在怎么這么奇怪。
“你沒事吧?”
她搖頭,扯出一個笑容。
她從袖管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輕輕地拉住我的胳膊,突然問道:“桑寧,清江多好啊,你為什么要回來?”
我頓了一下,我從來沒有給她提過我是從清江回來的,但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也沒有多問,只說:“生活節(jié)奏太快,累了,就回來了?!?/p>
姜漫輕笑,有些費力地喘著氣,緩緩道:“好,那我現(xiàn)在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話題轉(zhuǎn)變的如此突然,我皺眉,打斷了她,問:“你,是不是病了?”
她搖頭,很逃避談起這個話題,“早就病了,這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我一把抓過她的手,是冰涼的,“你,你·········”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說什么了。
十年未見,我從未想過再次見到她竟是這副模樣。
我記得姜漫從前很漂亮,“容華若桃李”形容她最合適不過了。她現(xiàn)在也不過才26歲,可看起來卻早就凋零了。
我有些哽咽,但心里煩躁的很,我一直認(rèn)為姜漫和我不過萍水相逢,她的人生和我是沒關(guān)系的,可我卻在為她難過。
她愣了一下,會心一笑。
我眼里充盈著淚水,對她的反應(yīng)感到不解,皺眉瞪她,“你神經(jīng)病啊?!?/p>
“桑寧,這么多年你還是沒變。”
“我們很熟嗎?”
她聳肩,無所謂地撇嘴,“說不定呢?!?/p>
分針指到六,姜漫的鬧鈴響了,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她緩緩起身,然后瞥了我一眼,“時間到了,明天見?!?/p>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走出幾米路了。
我拎起包沖到她身邊,憤憤地,對她說:“你真的是個神經(jīng)病,你愛找誰幫忙就找誰,你休想再找我?guī)湍恪!闭f完我就快步從她身邊離開。
可我聽見了她的喃喃自語。
“你不會的。”
我不會的?
我冷哼一聲,覺得她實在可笑。
她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
——
夜里,我始終無法入睡。
這個姜漫實在是可惡,我回平遠(yuǎn)那么多天都睡得很好,可偏偏今天見了她,那種陰冷潮濕的感覺攪得我現(xiàn)在都沒有睡意。
我起床,坐到桌子前,打開臺燈,繼續(xù)從網(wǎng)站上找工作。
只是找工作也乏味的很,我嘆了口氣,手卻不自覺地點向相冊。
我回來之后還沒有把相機從包里拿出來過,手機上面存著的還是在清江的照片。突然,我想起來還有一部分照片在相機上沒有導(dǎo)出來,反正現(xiàn)在無聊,剛好可以把剩下的照片導(dǎo)出來。
窗外幽黑且寂靜,臺燈識趣地滅下光,只有屏幕的光亮籠罩了我整張臉。
照片里,那些女孩們膽怯的眼神在黑夜里放大,映射在這個房間里的每一面墻壁上,朝我的回憶涌去,我的年少意氣瞬間皺縮成一團,不斷泄氣。
夜里的寂靜讓情緒無處遁形,揪起躲在角落的我,狠狠地盯著。
一夜無眠。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陽光照明了窗戶上灰塵的蹤跡,再透過它們?yōu)⒃诖芭_的劍蘭上,留給我斜斜長長的影子。
我在陽光里泡了一天,最后在夕陽低懸的時候信了姜漫的話。
她說得對,我不會的。
天還沒完全黑的時候我就到長青公園,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梧桐樹下的她。
“今天來這么早?!彼⑿χ次?。
我面子上還是有些過不去,并不應(yīng)她,“要你管?!?/p>
“今天天氣多好,你怎么戾氣這么重。”
看著姜漫的樣子,我很后悔剛剛那么對她說話,但我這個死犟性格什么時候才能改掉。
她好像不大在乎我的態(tài)度,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悠悠地開口——
“從我小時候開始講吧?!?/p>
往后的日子里,每每落筆寫姜漫的故事都叫我很難受。但她的講述卻是那樣的平靜,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夜色會隨著她的故事變得深重,而我是在明媚的春光里把這些寫下來的。
姜漫,原名于來弟。她的成長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在對另一個人降生的期盼中度過的。姜漫的出生是父母包辦婚姻下第一個破壞感情的產(chǎn)物,但也是她的出生讓夫妻倆意識到養(yǎng)一個孩子需要很多錢。
“這個女孩就算了,再生一個兒子沒錢怎么行?!边@是姜漫的爸爸說的。
于是,在姜漫8個月的時候,夫妻倆就外出做生意了,把姜漫丟給爺爺奶奶養(yǎng)。
姜漫的爺爺脾氣不好,動輒就打罵姜漫的奶奶,但姜漫的奶奶也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只是和爺爺在力量上懸殊,常常落于下風(fēng)。
奶奶不會說好聽話,但姜漫很愛奶奶。
如此想來,姜漫的奶奶應(yīng)該是愛她的,只是沒有感受過溫暖的老太太不懂得怎么去愛她的來弟。
“小時候,奶奶去撿垃圾,我就坐在三輪車的后斗里,旁邊堆著紙殼子和塑料瓶。”姜漫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還是最懷念那段時光。
姜漫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她父母回來了。夫妻倆攢了些錢,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買了房子,把姜漫也接了過去。
姜漫的媽媽不再和她爸爸出去打拼,而是在家里備孕。那時還在計劃生育期間,所以姜漫在外都叫她媽媽“嬸嬸”。為了生個男孩,夫妻倆還打掉過兩個孩子。許多年都生不出來男孩,家里的氣氛每天都很糟糕,夫妻倆吵完架就會拿小姜漫撒氣。
磕磕絆絆,終于,在姜漫上五年級的時候,于柏出生了。
一家人歡喜得很,送紅包,請吃飯,好不熱鬧。與此同時,姜漫也被徹底冷落了。
“換尿布,沖奶粉,洗衣服,做飯,擦桌子,都是我干的。”姜漫說。
“這是我小時候的生活?!?/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在這時候未免太過無力,于是我選擇沉默。
姜漫上學(xué)的事情我是清楚的。
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的很漂亮,散著頭發(fā),涂著口紅,把褲腿卷起來。雖然大家都穿著校服,但那個時候都流行在校服上寫字,她就在空白的地方寫了很多非主流的字。
最開始,她和我們班里學(xué)習(xí)好的那幾個人做朋友,她好像很喜歡其中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學(xué)習(xí)很好,性格也好,不知道那時姜漫是不是羨慕她的。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姜漫有段時間沒來上學(xué),回來之后也不學(xué)習(xí)了,只是每天和學(xué)校里的那些小混混聚在一起,臉上的妝更濃了些,話也更少了些。
“剛剛開始我確實想好好學(xué)習(xí),我想離開那個家?!?/p>
她原本是可以逃離的。
“但是那會兒沒想那么多,他只是遞給我那杯熱水我就心動了?!?/p>
姜漫遇到一個男生,僅是在她生理期的時候給她接了一杯熱水就讓她甘愿沉迷其中,不管不顧。
“我會經(jīng)?;貞浺郧暗氖虑?,原先我一直怪林旭珩,我覺得是他騙了我才叫我落到現(xiàn)在這個境地?!苯皖^冷笑,繼續(xù)說:“后來呢,我又對我的父母怨恨至極,覺得他們才是我一切不幸的源頭,但是現(xiàn)在想想,我已經(jīng)成年了,選擇都是自己做的,又能怪誰呢?這世界上不幸的人那么多,也沒有都走上這么一條稀爛的路?!?/p>
姜漫喜歡上了隔壁班的林旭珩,通過別人的介紹加上了他的微信,但那時她只是出于追求一種新鮮感和刺激感,所以她毫不掩飾地靠近他,但林旭珩那會兒剛剛“分手”,對她的態(tài)度很冷淡,卻也不拒絕。我那會兒天真地以為林旭珩還在為他的“上一段戀情”傷心,哪知道人家是放長線釣大魚。
姜漫追了他兩個多月,新鮮感褪去,她也對林旭珩不大感興趣了,就在大家都以為這件事告一段落的時候,兩人又突然宣布“在一起”了。
·········
原來是那天姜漫和她父母爭吵,恰好她來了生理期,就是這么一個生理和精神雙重脆弱的時候,林旭珩“默默”給她遞來一杯熱水。
后來姜漫像一個喪失理智的賭徒,看似清醒卻時刻被旁人牽動著,那個時候我看她這個樣子,從心底里是很瞧不起她的。一個獨立的人,把自己所有的精神都寄托到另一個人身上,依靠他來給自己提供全部的情緒價值,背負(fù)本不屬于自己的命運,實在愚蠢。
我現(xiàn)在不會這么想她了。
她傾注的全部熱情沒多久就澆滅了林旭珩年少的新鮮感,斷崖式“分手”讓姜漫不斷通過蛛絲馬跡尋找他依然“喜歡”她的證據(jù),就這樣,兩人還是不清不楚地曖昧著,林旭珩也一點一點地把姜漫拉到了他的圈子里。
“那會兒覺得自己的愛熱烈又轟動,入了社會之后才知道這些小孩子把戲多可笑?!?/p>
姜漫突然停住,平靜地望向湖面。
距離六點半還有十分鐘,今天的故事應(yīng)該是講完了,我們兩個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也有可能只有我覺得無措,姜漫看上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我需要說點什么——
“你不用怪自己,每個人都想要有愛,這說明你是一個有愛的人,只是恰好在尋找正確的愛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完美契合的陷阱,是路凹陷下去了。你相信愛,所以輕裝上陣,就沒有工具幫你越過陷阱,但這不是你的錯?!?/p>
姜漫的眼里有光在閃動。
這些話她應(yīng)該對自己說過許多次了,但由他人之口來安慰她或許是不一樣的感受。所以,直到現(xiàn)在,姜漫還是需要得到別人的認(rèn)可。
冷風(fēng)強烈,驟然刮過,梧桐細(xì)枝拍打聲響,我不由得把脖子縮得更里些。
“叮叮?!?/p>
姜漫起身要走。
“你每天都這么準(zhǔn)時啊?”
她只是對我笑笑,說:“桑寧,明天見?!?/p>
我望著她的背影,覺得恍惚又奇妙,一時間分不清過去和現(xiàn)在了。
“明天見,姜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