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姥姥家住了整整一個禮拜。劉多悉幾乎每天都在看我。她一看見我就笑。我一看見她也笑。
我想,小姨應該就是媽媽,小姨應該就是姥姥。
媽媽抱著我的時候,我感到有些害怕。她太瘦了,我怕她力氣不夠,把我漏下去。姥姥抱著我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害怕。她壯壯實實,我可以穩穩地坐在她強壯的臂彎里。
劉多悉還是不敢抱我。這個膽小鬼。比我這個小孩還膽小。
姥姥家有各種各樣的聲音。
到了晚上,我能聽到“啾啾啾”的蟋蟀聲,“嗡嗡嗡”的蚊子聲,“汪汪汪”的狗叫聲,“哇偶哇偶”的知了聲,還有,“康康康”,那是姥爺睡覺時候的鼾聲,“嘟嘟嘟”,那是爸爸做夢時候的呼吸聲。
姥姥,媽媽,小姨和我,我們在一張大床上。
我能聽見她們的說話。
她們不時會大笑起來。那是姥姥講起媽媽和小姨小時候的時候發出的聲音。
“你小時候很難哄著睡覺。”姥姥對媽媽說,“一到晚上就很纏人,怎么哄也不行。”
媽媽哈哈大笑:“我小時候那么討厭嗎?”
姥姥也笑,劉多悉也笑。
“你小時候就小膽氣。”姥姥對小姨說,“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黑。”
小姨哈哈大笑:“什么也不怕的小孩豈不是無法無天。”
姥姥也笑,媽媽也笑。
我躲在媽媽的懷里,吃著奶,我一點也不困,我什么都不怕。我在一個最溫暖的懷抱里。我身邊環繞著最安全的笑聲。
我喜歡這樣的笑聲,我也想加入到她們的笑聲里,可是我騰不出嘴來。我一笑,乳汁就從我的嘴里流出來。
我哼哼哼地參與著,可她們誰都沒理我。
我抗議!
媽媽“呦”了一聲:“花椒,好好吃奶,別咬我。怪疼。”
哼,誰讓你們不理我。我不服氣地抗議。我雖然不會說話,可我耳朵好使啊,你們可不能忘了我。
劉多悉笑了:“花椒,你得快點長大,才能加入我們女兒國的談話。”
看,劉多悉就是有超能力,她不用看我就知道我在抗議。
好吧,我還有二十年。
“真快啊,二十年了,你都有花椒了,人生真是一眨眼就老了。”姥姥感慨道。
看吧,姥姥都說了,二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按照姥姥的指示眨巴一下眼睛,可是,我還是我,還是吃著奶的我。我抗議,姥姥騙人!哼!
“哎呦。”媽媽嘴巴里“嘶”一聲,“花椒,吃奶的時候好好溫柔一點,很疼。”
媽媽在責怪我。可我覺得很委屈。我都沒有牙,媽媽怎么會疼呢?
“要不都說‘使出吃奶的勁兒’,老話沒有錯說的。”姥姥勸慰著媽媽,“小孩看著沒長牙,但是嘬起奶來,能把奶頭嘬禿嚕皮。”
“可不嘛,”媽媽皺皺眉頭,“我都去皮了。早點斷奶的好,喂奶可真遭罪。有時候我都困得睜不開眼,花椒還不肯睡。”
“你現在知道當媽媽是什么滋味了吧?”姥姥輕輕冷笑著,同情地看看媽媽,“不當媽,永遠不知道當媽是什么樣。”
真的嗎?媽媽不說話。劉多悉你在干嘛?你知不知道當媽媽是什么滋味?
劉多悉也不說話。
嗡嗡嗡。一架戰斗機。
“蚊子!”劉多悉喊道。
“家里就不缺這個。”姥姥笑笑,拿起扇子給我扇扇風。我雖然不怕嗡嗡嗡牌戰斗機,可我還是往媽媽懷里躲一躲得好。上一次這種戰斗機在我的腳心處投下一顆炸彈,真是讓我不勝其煩。我可算明白這種戰斗機的秘密武器了,它們專門負責投下癢癢蛋。
“媽,”是劉多悉的聲音,“你和我爸把我們姐妹四個拉扯大,真是不容易。”
嗯?姐妹四個?這么說,我還有沒見過的姨?
我放開媽媽香甜的奶頭,豎起了耳朵。我喜歡劉多悉的聲音,溫柔,不尖銳,總是讓人很安心。
“確實不容易。計劃生育查得嚴,頭一個是男孩兒,可就是沒有分配到指標。”姥姥聲音低沉下來,“我那時候跟你爸說,不行咱們逃走吧。指標不批,孩子就不能生。不過,想想,我和你爸也不后悔。頭一個孩子沒了,有了你們姐妹四個。天意。我認。”
媽媽和小姨都沒有說話。
什么是計劃生育?怎么還有指標?我的耳朵豎著,有些生氣。但我不知道自己生誰的氣。
姥姥用扇子給我扇著風,盛夏的風,扇過來都是熱的。雖然已經晚上八點了,可是天一點也不涼快。有了姥姥的大扇子,我一點也不覺得熱。
姥姥快說啊,我要繼續聽你們的故事。我啊哦啊哦地敦促著會話。
“天意。我年輕時候,那時候還是大姑娘,還沒認識你爸呢,我們同齡人就去算卦。女人,都盼著嫁個好人家。沒別的辦法,就騎著大自行車去算卦。人家算卦婚姻孩子就一起算了。”姥姥不緊不慢地講起了往事。
劉多悉問:“媽,你算了什么卦?命中注定找的我爸?”
媽媽笑笑,沒有接話。
姥姥也笑笑,繼續說:“嗯,算卦的人說我要找個讀書人。我們那時候,高中就算高學歷。你爸讀書好,家庭不好,讀大學沒有指望,但是他是縣里第一名。我一看他那郁郁寡歡的樣子,心里很同情他。”
“然后你就看上我爸了?”劉多悉問。
“我們那時候哪知道什么是‘看上’啊。”姥姥有些無奈,“你姥爺當書記,看你們老劉家門風正,也是當地望族,我們兩家距離又不遠,就決定了這門親事。”
“那算卦的人怎么說呢?計劃生育那么嚴,人家都是一個孩子,咱家怎么能得著四個孩子呢?”媽媽好奇地問。媽媽是老大,還是第一次聽姥姥說這些事。看來,我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很多新話題。
我是這個大家庭記憶的閘門。
“嗨,”姥姥有些無奈,又有些滿不在乎,“都說算卦迷信,但是不得不信,不得強信。我還是大姑娘,算卦的婆子一口一個孩子,我還不大好意思聽。她說我命里有四個孩子。”
“算的這么神?”媽媽驚訝得都沒注意到我已經不吃奶了。我的耳朵和她一樣,早就飛到姥姥跟前去了。
“媽,計劃生育,咱們家怎么能有這么多小孩的?”劉多悉也好奇地問。
“我也跟你一樣,”姥姥笑笑,“我也問算卦的婆子,計劃生育嘛,家家一個孩子,我怎么能有四個孩子?神婆那時候就笑了,說,計劃生育嚴歸嚴,可是到你這,有人給他們捂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