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次日,晨光漫過茜紗窗,透過云母屏風,緩緩勾勒出一抹窈窕的身姿。
少女坐于鏡前,三千青絲被靈巧地挽起,她本就生的美艷,眼尾天然微翹,似含春水;右眼下方綴著一顆淺褐色淚痣,平添幾分嫵媚;飽滿光潔的額,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幾縷碎發垂落,更顯肌膚瑩潤勝雪。
而此刻她只略施薄粉,那份天生的靈氣便已呼之欲出。
姜寶茹微微瞇眼,睫毛輕顫如蝶翼。
恰在此時,房門被人輕輕叩響。
“姑娘醒了嗎?”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昨夜為她換藥的侍女。
她沒應聲,而是徑直走過去拉開門扉。
見到對方,姜寶茹禮貌地頷首致意,隨即側身讓開:“請進。”
侍女踏進屋內后,目光落在她身上,笑意溫和:“姑娘的傷處,可還疼著?”
“好多了,已不疼了。”姜寶茹輕聲應道。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猶豫片刻,抬眼看向侍女,試探著開口:“不知……府中可還有缺人手的雜務?”
侍女聞言,笑意更深了些:“我正為此事而來。殿下吩咐了,往后幾日,姑娘便負責打理后院的植株與灑掃。”
姜寶茹抿了抿唇,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掠過那張俊美卻疏離的面容。
她輕聲追問:“就這些么?”
“嗯,”昭奺點頭,“旁的活兒人手都足了。再者,姑娘是女兒家,有些粗重活計也不相宜。”她說著站起身,“走吧,我先帶你去后院認認地方。”
話落,姜寶茹溫順應下:“有勞姑娘。”
“叫我昭奺就行。”侍女爽利道,隨即又想起什么,略帶歉意地“哎呀”一聲,“瞧我,竟忘了姑娘記不得名姓……”
當事人倒并沒有在意,只是淺笑著搖頭。
“無妨。”
兩人一同往后院走去,昭奺沉默片刻,忽又笑道:“總喚‘姑娘’也生分,不如……以后我叫你‘阿嬌’可好?”
嬌俏艷麗,實在襯她的氣質。
姜寶茹微怔,旋即眼底漾開真切的笑意,眼尾那抹天然的媚意也隨之流轉:“都好。”
一路上,兩人又簡單聊了幾句,關系比之前熟稔了許多。
——
后院里雖植株眾多,但整體卻仍是蕭索一片。
這是姜寶茹踏進院子時最直觀的感受。
十幾竿湘妃竹斜倚著東墻,褪去秋日的斑駁淚痕,如今通體凝著層薄霜,不遠處有塊青石方塘,但幾乎快要凍成一面鏡子,紫藤架下懸著副素繩秋千,柘木踏板積了寸厚的雪,繩索上纏繞的干枯藤蔓,還保持著盛夏時攀援的姿態。
如此荒疏,顯是久未有人精心打理過了。
一旁的昭奺見她細眉微蹙,解釋道:“后院的人手空了有些時日,荒疏是難免的。這幾日,怕是要辛苦阿嬌了。”
“不礙事。”姜寶茹收回目光。
初看確覺棘手,但轉念一想,自己眼下除了這些,還能做什么呢?寄人籬下,又豈容挑剔?她心底那點微瀾很快平復下去。
“那便好,”昭奺松了口氣,“得空我便來幫你,也能陪你說說話解悶。”
說完,昭奺又細細叮囑了她幾句灑掃的細節,才帶著歉意道:“我得回去了,前頭還有好些活兒等著。”
“好。”姜寶茹點頭,目送她離開。
后院不大不小,待昭奺走后,姜寶茹獨自一人埋頭清理了足有幾個時辰,才將滿地枯枝敗葉大致歸攏干凈。
細密的汗珠沁上她光潔的額頭,她抬手隨意抹去,正欲喘口氣,耳畔卻捕捉到一陣窸窣異響。
循聲望去,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下——那里似乎蜷著一團毛茸茸的白影。
她拿起掃帚緩緩靠近,緊接著蹲下身子,撥開幾根枯枝,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通體雪白的兔子。
姜寶茹舒口氣,將掃帚放下后小心抱起那團溫軟。
那兔子見了她竟也不掙扎,乖乖的就被她輕而易舉的抱在了懷里。
指腹撫過它柔軟溫暖的皮毛,姜寶茹眼尾不自覺染上柔和的笑意,聲音也放得極輕:“怎么這般乖?你的主人呢?”興許是女子天生的憐愛之心被勾起,她指尖輕點兔子濕潤的鼻尖,低語道:“不如……跟我走?”
而兔子好似真的聽懂了姜寶茹的話,兩只耳朵輕輕的在她臂彎里蹭了蹭。
這算是應允了嗎?
姜寶茹將它稍稍托起,仔細端詳:“小小一團,以后便叫你‘團團’,可好?”
說罷,她又抱著溫順的“團團”逗弄了片刻,才將它小心安置在一旁,繼續未完的灑掃。
——
另一邊,書房內。
單江得到應允后推門而入,他先是恭敬行禮,然后沉聲稟報:“殿下,使團一行人的刀傷查驗已有進展。據仵作細查,眾死者創口皆淬有劇毒,其性猛烈詭譎。然毒物種類……尚未辨明。”
傅璟鈺立于那幅巨大的邊疆輿圖前,聞言并未轉身,只以指節緩緩劃過沙盤上代表迦嵐南境“苧水關”的赭石標記。
燭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拉長,投在滿墻兵書上,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傅璟鈺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毒源不明?”他指尖停留在沙盤邊緣,那里插著一面代表佤族勢力的黑旗,“手法倒是干凈利落,不似尋常流寇,繼續查。”
“是。”
單江垂首應命,但并未立刻退下,臉上似有猶疑之色,他略微躊躇,而后從懷中取出一方素帕,小心地托著一物,上前幾步呈至傅璟鈺身側的紫檀案上。
“還有一事,殿下。”單江壓低聲音。
“屬下奉命重新檢視當日送南屋那位姑娘回府的馬車,在車廂角落的錦墊縫隙深處,發現了此物。”
聞言,傅璟鈺的目光終于從輿圖上移開,落向案頭。
素帕之上,正靜靜躺著一枚玉佩。
那玉佩約莫嬰兒掌心大小,通體由上好的青白玉雕琢而成,質地溫潤細膩,觸手生溫,邊緣的流云紋飾繁復而古拙,透著一股異域風情。
傅璟鈺修長的手指拈起玉佩,指腹緩緩摩挲過青鸞流暢的翎羽線條,感受著玉質的細膩與金絲的微凸,他眸光沉靜,專注地審視著每一個細節,尤其是那獨特的流云紋飾與青鸞尾羽金絲掐嵌的工藝。
書房內一時靜得只剩下燭芯輕微的噼啪聲。
單江屏息凝神,見主子神色專注,這才謹慎地補充道:“此玉佩形制古拙,雕工精湛,尤其這鸞鳥形態與金絲掐嵌的手法……屬下眼拙,但瞧著,倒有幾分像是……”
傅璟鈺的目光從玉佩上抬起,眼眸深邃,他緩緩接口,聲音低沉而清晰:“迦嵐。”
這兩個字落下,如同冰珠墜入寒潭。
迦嵐王室的圖騰正是青鸞,而能將青鸞形態雕琢得如此神韻兼備,并大膽使用赤金點綴翎羽的工藝,非迦嵐宮廷頂尖匠師莫屬,因此這枚玉佩,絕非尋常富戶或普通官宦之家所能擁有之物。
他心中隱隱有些猜測,但并未直接下定論,而是又將玉佩放了回去。
“此事除你之外,暫且不得入第三人之耳。”
“屬下明白。”單江心頭一凜,肅然應道。
“查一查這玉佩可能的來歷,尤其是迦嵐王室近年的賞賜記錄,或宮中流出之物。”
“是。”
——
后院。
姜寶茹將最后一堆雜草清理干凈,直起腰時,才覺出腹中空空,四肢也有些酸軟。
冬日的陽光難得透出幾分暖意,映著清理過后略顯空曠的院子,那些覆霜的苦竹、冰封的方塘、積雪的秋千,倒顯出幾分洗凈鉛華的寂寥之美。
恰在這時,通往前院的月洞門處傳來腳步聲。
她瞧過去,便見昭奺的身影出現在門廊下,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
“阿嬌!”
昭奺臉上帶著明朗的笑意,快步走來,目光掃過煥然一新的院落時,她道:“呀,這么快就收拾好了?”
說罷,她順手將食盒放在一旁已經被清理干凈的石墩上。
見姜寶茹面帶疑惑開口:“姐姐這是?”
“喏,給你送飯來了!”昭奺掀開食盒蓋子,一股溫熱的飯菜香氣頓時飄散出來。
“都過晌午了,怕你餓著,府里有些事,午膳遲了些,我想著你這邊清靜,不如就在這兒陪你一起用?”她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將食盒里的幾碟小菜和兩碗米飯端出來。
“有勞姐姐特意跑一趟了。”姜寶茹輕聲道謝,嗓音有些沙啞。
“跟我還客氣什么?”
昭奺拉她一同在石墩邊坐下后,又將米飯遞過去,自己也拿起筷子,“餓壞了吧?快嘗嘗這湯,廚房張嬸的手藝,最是暖胃。”
話落,兩人便在這清冷的后院,就著冬日的暖陽和飯菜的香氣,安靜地用起午膳。
姜寶茹確實餓了,小口但認真地吃著。
吃到一半,昭奺突然放下筷子,左右張望一番,然后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阿嬌,你可聽說過迦嵐和親公主遇刺的事?”
姜寶茹指尖一頓,湯匙輕輕磕在碗沿上,發出細微的脆響。
她抬眸,見昭奺眼中閃著期待的光,便順著問道:“什么和親公主?”
話落,昭奺湊得更近,神秘道:“我也是聽前院采買的劉嬸說的,說是迦嵐的苧歲公主,原本要嫁來咱們大壑和親的,結果半路遇了刺客,連人帶嫁妝全沒了蹤影!”
她說著,指尖在桌上虛劃一道,“據說送親的隊伍死傷慘重,血把官道旁的雪都染紅了,可公主的尸首卻尋不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
姜寶茹眼睫微顫,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湯匙。不知為何,聽到“苧歲公主”四字時,她心頭驀地一刺,像是被細針扎了一下。
昭奺沒察覺她的異樣,而是繼續道:“更奇的是,這事兒本該捂得嚴嚴實實,可不知怎的,消息竟漏了出來。如今街頭巷尾都在傳,說那公主怕是沒死,而是被人劫走了……”
她忽然頓住,警覺地四下看了看,又叮囑道,“這話你可千萬別往外傳,殿下最厭下人多嘴,若知道是我說給你聽的,怕是要挨板子。”
姜寶茹勉強扯出一抹笑,點點頭:“姐姐放心,我自不會亂說。”
聞言,昭奺這才松了口氣,重新拿起筷子,夾了片冬筍,語氣輕松了些:“不過這些事兒跟咱們也沒甚關系,左不過是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
姜寶茹低頭喝湯,熱湯入喉,卻驅不散心頭那股莫名的寒意,她望著碗中晃動的湯影,恍惚間,似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從記憶深處浮出——石榴紅的嫁衣,金線繡的鸞鳥,還有……雪地上刺目的鮮紅。
她猛地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碗中只剩清湯寡水,倒映著她微微發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