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著裙角,踩著積水里破碎的月影,像一尾無聲的魚,穿過一排排執(zhí)戟而立的禁軍。
那些禁軍認(rèn)得她,卻又不敢認(rèn)。
火把的光在她臉上跳動,映出熟悉的輪廓,卻無人敢出聲。
她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邊,眸子里帶狡黠的光,勾著唇
于是長戟微偏,鐵甲輕響,讓出一條極窄的縫。
她戲謔,嗓音壓得極輕:“別告訴馮國公,我很快回來?!?/p>
......
殿門在眾人身后合攏,銅釘一聲悶響,像是把方才所有唇槍舌劍都釘進(jìn)沉沉暮色里。
向蕭撩袍下階,雨水順著玉階凹紋潺潺流過,浸得靴底冰涼。
身后腳步輕響。
閆暄撐一柄青竹油紙傘,傘面畫著幾尾赤鯉,活似游龍。
向蕭斜睨他:“沒下雨,你撐傘?”
閆喧意味深長揚著唇角低笑兩聲
聲音壓得極低:“明日,若真鬧起來,向相站哪邊?”
向蕭腳步未停,只抬手接了檐下還沒干透雨水,指間一捻——
“站雨里。”
“雨若成血呢?”
“那就讓血把路染紅,也好教人看清,到底誰才是真龍。”
閆暄回身,望見馮輝景仍立在丹陛之上,燈影把他的人拉得極長,像一截斷而未倒的碑。
他瞇了瞇眼,竹傘微微一傾,遮去眸中冷光:“那老狐貍,今夜怕是要磨牙吮血了?!?/p>
向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只看見雨幕里一點幽紫衣角,轉(zhuǎn)瞬即沒。
“隨他去。”
閆暄立在原地,竹傘下的笑意慢慢斂了,只剩眼底一片寒星。
身后,朱漆高樓轟然炸開,火光沖天,碎瓦如流星逆雨而上,梁柱在烈焰中發(fā)出垂死的裂響。
閆喧猛地回頭——
向蕭聞聲便也停了步,回首
便瞧見宣德殿的火已經(jīng)燒穿了金頂。
向蕭仰首,望見宣德殿金頂烈焰穿空,霎時面褪血色,唇顫如紙。
閆喧反應(yīng)過來,微挑眉梢,眸底掠過一絲興味,旋即無奈低笑,收傘于臂,懶步上前。
行至向蕭身旁,他輕落一掌,拍其肩,衣袂生風(fēng),揚長而去
半座宮殿在巨響中緩緩傾塌,梁柱折斷的聲音像巨獸的哀嚎
熱浪掀翻了她鬢邊的碎發(fā),火星子落在她袖口,燙出一個個焦黑的洞。
白吟站在丹墀之下,仰起頭。
火光把她蒼白的臉照得近乎透明,眼底卻燃著比火更烈的亮。
殿前石階上橫七豎八倒著人——紫袍、緋袍、青袍……
有的還在抽搐,有的已經(jīng)安靜得像被折斷了莖的花。
她跨過一只斷手,指尖在袖中掐得發(fā)白。
一塊燒裂的匾額砸在她腳邊,“宣德”二字碎成兩半。
她彎腰拾起半片焦木,指腹摩挲過那道殘缺的“德”字,忽然笑了。
笑聲淹沒在又一聲轟然巨響里。
火舌卷著紙灰撲向她,像一場遲到的擁抱。
她張開手臂,寬大的宮女袖被氣流鼓得獵獵作響,像極了一只即將被焚盡的鶴。
沒有人帶路。
沒有人敢來。
她獨自站在火場中央,任熱浪把眼淚蒸干。
“五哥哥,”她輕聲說,聲音散在風(fēng)里,“你看,我燒得夠漂亮么?”
回答她的只有木梁倒塌的轟鳴。
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動,像那年上元節(jié)他親手點給她的萬盞河燈。
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座埋葬了半朝文武的廢墟,轉(zhuǎn)身,裙角掠過焦土。
白吟在宮墻夾道中越走越慢,像被無形的絲線一寸寸綁住腳踝。
她每走一步,便有一?;鹦菑娜菇嵌堵洌诎狄估镩W一下就滅。
風(fēng)把灰燼吹進(jìn)她的喉嚨,她咳起來,咳得彎腰,咳得眼淚重新有了溫度。
“別回頭。”她對自己說。
可她還是回了頭——
宣德殿的方向,火已經(jīng)小了,只剩一片暗紅的底子,像被炭筆抹臟的朱砂。
那顏色讓她想起小時候,五哥哥偷偷帶她溜進(jìn)御膳房,用灶膛里的炭火給她烤第一只秋蟹。
蟹殼被烤得通紅,他拿筷子尖敲了敲,說:“阿玖,你要的江山,我給你烤熟了?!?/p>
如今江山真的熟了,焦熟,熟透,熟到輕輕一碰就碎成灰。
向蕭看見她了——
白吟褪了雪衣,只著青灰宮裙,碎發(fā)貼在頸側(cè),
火舌舔上天幕,宣德殿金頂在巨響中緩緩傾塌。
向蕭的指節(jié)攥得韁繩發(fā)響。
剛剛,他與閆暄立在此處,笑談“血雨染路”。
如今血未至,火先來了。白吟跨過一只斷手,拾起半片焦木。
“德”字在她指間碎成齏粉,她竟笑了。
笑聲被熱浪撕碎,卻清清楚楚落進(jìn)向蕭耳中——向蕭忽然懂了:
她燒的不是宮殿,是“宣德”二字壓在她身上十年的枷鎖。
她問的不是火,是他當(dāng)年那句“待我拆局,接你歸家”的舊諾。
不是奔向火場——
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沖向丹陛之上那截“斷而未倒的碑”,用用腳碾了碾
馮輝景立在遠(yuǎn),紫袍被火光映得像浸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