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將所寫內容整理成一疊厚紙,從周名至尹若,相互補足后才開始落墨。覷見明亮天色變成昏暗熒光,他才將二人之事理成話本。
等他將一切都弄完后,才覺察到饑腸轆轆的肚子。他吃了些簡單的吃食后又安靜立在庭院里,見那株洛陽牡丹燦爛盛放,卻孤單獨枝,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悲意。
他坐回位置,提筆起句:“天生枯樹本根生,怎奈人定擇茶花”他寫下這半句詩詞后停下,心里總覺有股郁壘之氣難泄,不禁翻開話本,略讀直至翌日天明,才將詩句補全“春茶囚人攏千山,秋葉枯人落風涼”。
他將此詩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將其用墨掩去。他低聲嘆息,舒展緊凝的眉,起身將話本整理成冊,納入屜中。結束后,他靠在門邊,見曦光消失,天地一片通明,世間不見陰暗。
清風嗤笑一聲,低聲念起:“這也是你的手筆嗎?阿云。”他停頓片刻,又言,“師尊,我為了躲過此劫,已用盡了辦法。可怎么……怎么都擺脫不掉……”他的眼眶逐漸紅了起來。
他沒多思緒,前往正堂,翹起地上的木板,從里面取出銹劍,后又放至磨石上磨礪,聽聞嚓聲后閃出一抹清冷寒光,靜聆劍鳴。
“寅,你雖銹了,但你的寒芒還在。我既然答應了她,就一定會去。”他將“寅”納入鞘中,匿住寒光,佩在腰間。隨后從馬廄里牽出馬兒,拍了拍它。
“一月之后再去的話,就真的只剩下落在話本上的文字。時間趕急,這幾日,恐得辛苦你隨我奔波了。路途不熟,會比他們晚幾日到達,希望能趕得上。”
云煙閣。
頂閣之上,紅色薄紗落在堂內,待風從窗外一拂,紛紛飛舞起來,將木制的格柵都晃動。
紫衣女子端坐團蒲,為面前鵝黃輕紗女子續上茶水。
“我已按你的意思,將前半段告知他了。”尹若含眸,“還要勞煩您為我尋得清兒。”
茶水冒起熱氣,寥寥如云煙。
“我已有了她的消息,可是……”紫衣女子嘆息,語氣不忍。
“可是什么?您在哪兒得到她的消息,可否告知?我可以自己去找她!”她迫不及待,語氣急切,“求求您!”她竟直接跪下了。
“不必如此。我已將她贖回,即便回來,也得五日才能到茶園。你從此處前往茶園,僅三日便足夠了,不必如此著急。”她欲扶她,可她卻連連避讓。
她嘆息一聲:“約莫在一年前,她在那家為仆時,不幸得了疾患,持續三日的高熱令她抽搐驚厥,最后雖活了下來,但卻失了記憶。誰也不記得了,即使將她接了回來,她也不會識得你……”
言還未盡。
尹若已淚流滿面:“沒關系,只要她還活著,認不認得我不重要……只要她好好的,沒事就好……”她哽咽著,“這都怪我,是我沒能耐,是我當娘親的沒做好!都是我的問題!只要我的清兒好好的,什么都好!”她對著紫衣女子磕頭跪拜,“云小姐救命之恩,賤女無以為報!跪謝!若是小姐有任何用得上尹若的地方,但說無妨,賤女雖殘花敗柳之身,但仍有賤命一條!”
“不必如此。”云小姐上前一步,容不得尹若退避,“我也只能救你一時。五日后,我便要離去,那些人很有可能過幾日后再來尋你,你要藏匿好你的蹤跡,免得被人發現。那時,你便帶著人去往茶園,領著清兒離開,遠離是非。茶園囚禁了你的一生,如今離開,便是解脫了。”
她為尹若整理衣衫。
“我言過:你本是蓮花,哪怕被淤泥所染,亦是白蓮。今日,就在我這里下榻罷,我已為你備好明日的車馬,可提前一日趕回茶園,那時,你就能見到你的清兒了。”
“好。”她長揖。
“你……”云小姐欲言又止,“罷了,你去歇息吧。”
尹若未退下:“云小姐有事不妨直說,阿若必達。”
“沒有,我只是想問你……你那日未言完的后續。”
尹若哂笑一聲:“無礙。若云小姐想知,尹若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請坐。”云小姐為尹若斟滿茶水,“茶還溫,不如嘗嘗。”
“好。”她端起,輕抿,“還是那般苦澀。雖一生都囚于茶園,可怎么都品不出茶的香甜。小姐,欲從何處問起呢?”
“不如就從你未言完的后半段開始罷。周名為什么離開后又回來了。”
她沉默,吐出一口氣:“他得知了真相。”
“什么真相?”
“他的父親,才是真正的園主。是我的父親聯合其他人算計他,奪走了他的財產,搶走了他的一切……在我父親奪勢前,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摯友,可惜都喜歡上了同一個女人,為了爭得她,反目成仇。”
“那周名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在他離開前,一茶園的老人不經意間提過此事。而后,他在任職之地動用關系調查此事,最后,才得知這其中的真相。所以,他為了奪回一切,又托人從任職之地調往濟源。”
“他成功了嗎?”
“自然,用的還是與我父親一樣的法子。他知曉阿卜心思狹隘、貪小失大,便派人誘導他前往賭坊,令他染了賭癮,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你沒勸過他嗎?”
“怎么沒勸過?他都不肯聽,只說我心不在他身上,心始終朝著外人。甚至……”
夜,雪。
燭火規矩的落在燈籠里,任由風吹都不亂。屋內暖和,空氣凝滯不動,薄紗在細碎的風里搖。
“阿卜,答應我,不再去賭了好嗎?”尹若對躺在床上的尹卜苦口婆心。
“你懂什么?我只是時運不佳罷了,待明日!我定要雪恥!將今日輸掉的全都贏回來!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尹卜面色陰冷,眉目發狠,“我怎么會輸給一個賤奴!他算什么東西。”他將尹若的手打開,側身入睡。
“阿卜,自從你入了賭坊后就未贏過。現如今錢莊銀子所余不多,茶園都快維持不下去了。而且今年太冷了,許多茶樹都幾近枯死,茶園里需補一大批新的苗子,還有月錢也未能按時發下去,他們隱約有不滿了,在下面已經鬧過幾次了,都被園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壓了下來。可若這場雪一直持續下去,又或是你再輸錢,只怕余錢不足以維系這偌大的茶園。”尹若皺眉,眼角的皺紋刻在細膩的肌膚上有難隱的疲態。
“哼,一群牲口。”尹卜語氣不滿,“若非父親在世時施舍他們在茶園做事,只怕都得去街上乞討!一群不知滿足的賤東西。若是余錢確實吃緊,就趕一群老東西離開,他們留在這茶園里也做不了什么,還拿著那么多的月錢。”
“怎么能如此做?他們都是在茶園里奉獻了一生的人,即便我們這些人苦死、餓死,都要保住他們最后一口熱飯。你這樣做無非是殺雞取卵,只會令下面的憤懣更強烈,只怕那時,什么都壓不住。”尹若也忍不住生氣,“你作為一園之主,又怎么能下如此荒唐的決定。”
“荒唐?你是一園之主?還是我是?”尹卜坐了起來,惡狠狠地抓住尹若的手腕,“婦人之仁。我說什么,就是什么!”
尹若不吃力,就順勢倒在尹卜懷中,衣衫頓時松垮開,露出細如凝脂的肌膚,令尹卜火上心頭。
“今夜太晚,就不再言園中之事。”尹卜笑,“我們許久未行云雨之事,今夜不如……”他一把撕開尹若的衣衫,動作粗魯,嚇得尹若下意識退讓。
尹卜沒能抓住她,表情立即變得陰冷:“每次你都如此!真是掃興。”
“不是。”尹若正欲解釋,“你能不能輕點兒,我……怕疼……我們慢慢來好不好。”她欲上前解衣。
“你怕什么?怕你心里還有人?滾出去。”他推開她,一臉不悅。
“我心里只有你,沒有其他人。”她連忙說,眼眶發紅。
“你心里有沒有其他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耐煩地起身,整理衣裳。
“我說的是真的,我的心里只有你。”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已主動將衣物解得七七八八。
他甩開了,正欲推門離開,便聽門外稚嫩的叫喊聲。
“母親,風太大,我怕……”屋外的孩童推開了門,正是她與周名的孩子。她走了進來,瞧見要離開的父親,連忙喊,“父親,我怕,小清要抱……”
她張開懷抱朝尹卜小跑過去,可尹卜卻一腳踢開了她。他甚至都沒回頭,冷冷地立在門邊罵了一句:“賤女人和賤奴生的野種。”他以為自己說得很輕,可在安靜的夜里震耳欲聾。
尹清倒在地上,低聲哭泣。
“小清,母親在,母親在!”尹若上前將摔倒在地的尹清扶起,護在懷里,心疼地安慰她,“不怕,不怕,母親抱……”她的淚水終究是沒能忍住流了出來。
她看著從門外離開的背影消失在夜里,心里知道他又要去他娶的妾氏那邊,心里不禁一陣陣地刺疼。
今夜的雪很大,從屋外咵咵地往里灌,伴隨著刺骨的風,將燈籠里籠住的燭火都吹得快熄滅了。
這一刻,她們好冷。
“當年嫁給他之前他允下的承諾不過是個玩笑。”尹若嗤笑,言語苦澀,“周名的承諾、尹卜的承諾……都是個笑話,可我卻信了一生。”
“苦了你了。”紫衣女子從柜中取出清酒,替她斟上一杯,“清酒雖不辣,卻也醉心。”
尹若未拒絕,端起輕酌一口,淚水就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是挺醉心的……”她抿唇,抹干淚。
“你父親呢?為何你與尹卜剛婚配幾年便離世了?”紫衣女子問。
“父親在我嫁給尹卜的第二年因茶園瑣事外出遠行,其中緣由不知。我們卻在他離開五日后收到他路途中遭遇馬賊的噩耗。尹卜得知消息后,徹夜趕往事發地,也只尋回他的尸首。我將此事報了官,他們也派人前往探查證實,確是馬賊引起。”
“時間未免太蹊蹺了,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我與尹卜最初也如此認為,可多次拜托官府探查,花了無數銀兩,都只得到確為馬賊所為,我與尹卜也只得接受。”
“那后來呢?”
尹若沉默片刻,卻下意識地咬緊唇:“我實在扛不住壓力,遵著尹卜的意思,將園中年數達知命之年的老人們遣出了茶園,再將下人們的月錢減了一半。”
“他們沒鬧嗎?”
“怎么不鬧,阿卜見鬧一個打一個,鬧一個剔除一個……走至最終,什么都沒了……茶園的茶樹都沒能撐過那個漫長的冬天。”她端起清酒一口飲盡,“他將錢莊里的錢輸得干干凈凈,一分不剩。茶園再也無法維持下去,只剩下那偌大的空園子和箱子里的地契。父親走前,曾讓我保管家里的地契,說無論如何都不要交給尹卜,如今瞧來,父親對此早有預料。”
紫衣女子嘆氣:“至少還有地契。哪怕變賣了地契,也足夠在城中購一房產,還是能過上不錯的生活。”
“變賣地契?他甚至都不給我機會?他將地契和我都一并輸給了周名。”她緊握觥杯,手指發紫。這是第一次她的眼里出現了恨意,“他已經賭昏了頭,陷入了魔怔。”她的紅唇明顯被咬出了血痕,“他逼我去求他。”
“求誰?”
“求周名。”
“求他什么?”
“求他放過他,將輸掉的地契還回去,哪怕是把我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