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荒屋。
薄霧似雨般浮在空中,粘在人的臉上、薄紙的窗欞上。
周名從漫長的過去醒來。他倚柱弓腰,神色疑惑、面目厭恨,用力地將手中的刀刃一下一下地插在木樁上,直到將它刺得千瘡百孔。
“為什么?為什么要玩弄我們?”他抬眸看向逐漸恢復神氣的尹卜。
他的腦海里不禁浮現他為酉山所做之事,莫名的碎片被拼湊出完整的輪廓:父親的沒落、園主的詭計、酉山的謀劃、尹卜的頹敗、茶園的舊賬……一切都在酉山的籠罩下。
他明白了,他只是酉山一條聽話的鷹犬,為他們染上鮮血、替他們洗凈污濁,當面上干凈、內里骯臟的奴隸。
“我問你,你是否沒聽酉山的話,繼續為他們做事?”
“酉山……一群可怕的瘋子。誰想和他們打交道?父親當年就是想與酉山徹底斷開,才被騙出茶園,白白丟了性命?!彼曇籼撊?。
周名心中疑惑:“園主不是路途上遇了馬賊才喪命?”
“馬賊?”尹卜沉默后哂笑,“什么馬賊?不過是糊弄我的借口罷了。你以為酉山何故作惡多端未被官府圍剿?因為他們酉山本就是官府的鬣狗。和你一樣啊!朝廷迂腐、粉飾虛張、官場腐爛,一群溝渠里的蠅蟲罷了?!彼鹧垌抗饣謴土艘酝枪珊輨?,“可惜,我猜到時已經晚了。所以我輸了,可你還以為你贏了?”
陰冷霧風里,尹卜從昏睡里尋到了一絲清醒。
周名迎上他的目光,神色陰冷:“不論如何。你輸了,我贏了。”
“你贏了又怎么樣?”尹卜劇烈嗆咳,喘著粗氣,“是我贏得了阿若,是我決定了她的一生?,F在的你仍是奴仆、失去了你的女人,就算你搶回了茶園,又怎樣?你的雙手比我還臟、你的心比我的還惡。”他朝他吐出一口血水。
周名陰沉了臉,又要忍不住怒氣:“我問你,你為什么不顧一切都要奪走阿若?你明明有其他女人。”
尹卜噤聲,后淡笑一聲:“什么叫我不顧一切都要奪走阿若?不是你嗎?不是你在不顧一切奪走她嗎?”他怒聲,“明明是我先喜歡上的她。是我讓父親將她收為養女的,可你呢?像強盜一樣!”
“我們兩情相悅。她選的我,沒選你?!?/p>
“可她嫁給了我,是我的女人?!?/p>
“她的心里一直都有我!”
“是啊,她的心里怎么都忘不掉你這個賤奴……當年為了你可是不惜用命去忤逆父親的意思。”
“她的心里一直都是我,不是你。”
“……”
誰也不知他們為何爭執這毫無意義的輸贏。
“是又如何?你不過是奴仆的賤種。我呢?茶園未來的掌權者,能給她想要的一切。你呢?什么都給不了她。真可笑,她若不是為了生下那個賤種,又怎么會肯嫁給我?!彼瓨O反笑,“你還不知道罷……那個野種是你的孩子?!?/p>
周名心神猛震,淚盈滿眶,身子站不住地往后退:“難怪……難怪……他會嫁給你。原來是你們逼她的,都是你們逼她的!”他的神情越發陰狠惡毒。
他怒抓尹卜的傷口,將他疼得渾身冷汗。
“沒錯,是我們逼她??梢婚_始,就是你要搶她??!我為了娶她,可以不在乎她的貞潔、可以不在乎那個野種,可她呢……心里始終沒有我的地方。是你,都是你!”他怒吼著、咆哮著,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
咚——沙包大的拳頭狠狠地打在尹卜的腹部,立刻疼得他叫喚起來。
“你還敢說你喜歡她?你難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嗎?”他掐住尹卜的臉頰,瞪他那張猙獰的臉,“你從來都沒有懂過她的心。她一旦選了,就再也不會變。哪怕你一次次地讓她失望……哪怕是你賣掉茶園……哪怕是你不認她……”
“我不信,她的心里從來都沒有我。”他掙扎著吼叫,“當年你從洛陽歸來時見她,無論我勸說幾次,她都非要見你一面?!?/p>
“我如今告訴你,她見我那一面,只是為了跟我斷絕關系。”
“我不信!那我讓她去求你,她怎么會愿?又怎么會跟你發生云雨之情?”
周名沉默、神情愧疚且恨:“因為我們都在逼她。你逼她來見我,我逼她來見我……我燒了一張又一張的欠據,逼她脫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可從始至終,她都不肯松開抓住褻衣的手?!敝苊曇暨煅?,“甚至,她的褻衣里藏著……藏著……”他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那一夜,當周名撲上去粗魯地吻她時,他就感受到那柄精細的匕首和她的決心。所以,他死心了,任由她離開。
“是那柄短匕……”尹卜想起那柄刺入他肩膀的利刃,“原來那是為你準備的,我還以為她要殺我?!睖I盈滿他干枯的眼眶,“原來她的心里早放下了你。”
“我問你,你是怎么逼她來見我的?”
他語氣顫抖:“用那個野種的命。”
當周名聽見這句話時,登時怒得青筋暴漲:“好啊,好啊!這才是你會做出的事!我說你怎么能逼她到如此程度!看來當年你與園主也是那樣逼她的!她真心待你們,可你們卻如此待她?!?/p>
“我做了又如何?你不妨殺了我!”尹卜得逞后笑。
周名被挑釁,立即像失心瘋似的掐他的喉嚨,就要捏爆他的肺管。他在憤怒與恨意里迷失咆哮:“你該死!你該死!該死——”
尹卜在窒息中掙扎,面色逐漸由灰黑變成泛白,就要從此解脫。
“周公子,你的手上不該沾他的血?!眮砣说穆曇艨偸悄前銊勇牎?/p>
薄霧里,一身紫紗在夜色里映出輪廓,有如一株不謝的紫羅蘭。
周名被聲音點醒,壓制住了發瘋的手。他深吸氣,對著霧中的人答:“云姑娘,你不該來這里?!?/p>
“你不該殺他。”她聲音平靜,不容置喙。
“我想殺了他?!?/p>
尹卜從窒息中緩過神來。當他聽見她的聲音時露出了極度懼怕的神情,并全身顫抖著求饒。
周名見到尹卜的反應,在短暫的驚詫后平靜下來。
“是你折磨的尹卜?”他問。
霧中人不答,默認。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尹若的消息,可你還是讓我來見他。為什么要幫我?”他研判霧中人,怎么都猜不透她的心思,“你說,你只是為了讓他懂。可如今,你不僅僅是為了讓他懂了罷……”
紫色不動,在霧里傳出清冷的笑聲:“如我此前所言。他不懂,所以我想他懂,當然不止如此。人之一世,并非什么都能孑然一身,總有滌不盡的污濁、藏不住的劃痕?!?/p>
周名腦海里浮現出了清風的模樣:一身素白衣裳、面容蕭蕭肅肅;笑時溫煦如春風、言時溫潤如玉,神似一塊未出世的璞玉。
“你想將白玉雕琢成你想的模樣?可他又怎么會愿意?”周名冷笑,“你與他之間想必有言不盡的事?!?/p>
“只要他入了這凡世,沾染這凡世的風雨,就會留下痕跡?!彼穆曇舻?/p>
“你在賭?”周名隱約猜出她的謀劃,可他已經落棋一次,又怎么會愿意再落棋一次,“你從一開始便已知曉我、尹卜、尹若三人之間的往事,更是從尹卜口中翹出她的消息。你讓我去尋清風兄,不過是想由我為引,帶他入局?!彼}默片刻,“我猜,你已尋見阿若,并以此為線令他深陷其中?!?/p>
云姑娘低聲淺笑:“不愧是博才學識之人,由此便能猜出我的心思。但可惜,你沒能識出酉山的陰謀。如你所言,我早已得知你們三人往事、更是以此為線、織出這網?!?/p>
“恐你現身是為誘我前去尋阿若,并以我們幾人為餌、勾出酉山、清風兄二者?!彼?、搖頭,“他縱然超脫凡世,怎是酉山那群瘋子的對手。你這是在要我、阿若、清風兄的命。”他的目光陰冷無比,殺意從心底升起。
“你不相信他嗎?我可是很信的。”
周名遲疑:“他孤身一人,又如何破開這局?”
“以血止血、以殺止伐?!彼渎?,原本動聽的聲音變得如刀刃般凌厲。
“哈哈哈!你就不怕我不去嗎?你就不怕我現在殺了你?”周名怒笑,目光如炬。
“不怕?!边€未等她言盡,一股寒芒便從黑暗里迸發出來,殺意如凝滯的水一般蓄積在荒蕪的破屋里。宛若一瞬,鮮血就會染紅這場冷夜。
“退下?!彼铝?,那股寒意消失了。
“不知如何言,爾等性命對我而言,不過草芥。殺你、救你,不過言語間。你可見尹卜模樣,為了讓他還活著見你,我可費了不少心思?!痹乒媚锊铰脑陟F中挪動,言語極冷,“或許死對你而言是一種解脫,可你放得下尹若嗎?你這一生,都在為她而活?!彼蛧@一聲,語氣柔弱不少,“你不妨賭。賭清風贏,賭注是你們二人的一線生機?!?/p>
“他贏,我贏,你們二人便贏;他輸,我輸,你們二人便輸?!?/p>
“賭……”周名喃喃,難忍笑意,“我這一生都在賭。賭我能在一年之內考取功名、賭能挽回她的心、賭尹卜的貪婪、賭我的底線……現在,該賭上命了嗎?”他神色失落,“可我還有的選嗎?這不都是你們落下的棋嗎?”
“不全對。我想:即便是棋,也可自毀,全憑你心。”
“自毀,死;不賭,死;賭,一線生機?!彼有χ?,“我自認為抓住了這一生,可倒過頭來,我才發現我這一生都在別人的手里?!?/p>
他魔怔似的瞧向自己的手,又看向蜷縮害怕的尹卜,后注視云霧里的模糊輪廓。淚水極快地模糊了眼,心里已有決斷。
“我愿賭,但我有一個要求。”
“要求?”
“我希望你能救下阿若,還有孩子。”
云姑娘許久未言,等風聲一直呼呼的響。幽幽的,霧里傳出她的嘆息聲:“如你所言。”
“好,甚好?!彼臏I水又涌了出來,“說罷,你要我如何做?”
“明日待尹若離開后,你跟在她后邊一齊回去。在酉山的人見到她之前,你不得露面。否則,棋局提前結束。”她的聲影在霧氣里逐漸模糊,“試著在酉山那群瘋子手里活下來罷。至少,我會護住尹若和孩子的命?!?/p>
她離開了,僅留下害怕蜷縮的尹卜與深入棋局的周名。
霧在晨曦的光色里逐漸消散。
它們在風里、夜里凝聚成寒霜刮在秋葉、枯草上。步履匆忙的云姑娘停了下來,她用指尖盛住了朝露,用手彎捧住了日光。然后,她松開,將朝露與日光摔得粉碎。
影子再次出現在她身邊。
云姑娘未回頭,輕聲:“你又想問,我為什么答應他救尹若和她們的孩子?”
“是的,主子。”
她淺笑:“不會救。因為他們的孩子早已死去,那只是為了騙他們去他們該落下的地方。”
“那尹若呢?”
很明顯,她猶豫了。
“也不會。她對我而言也不過是一過客,我為何要救她?執棋者,從不憐惜棋子。更何況,我們也在這場棋里,又有會有誰來救我們呢?”她的聲音里隱有悲愴,怎么都藏不住。
她欲走,影子沒跟上。
“你還有想問的?”
“尹卜該如何處置呢?”
“他已受到他該有的懲罰。他會在那間柴房里慢慢地結束他的余生?!?/p>
影子跟上了。
云姑娘迎著金箔似的晨光走在雜草叢生的泥地上:她的裙鋸沾滿純凈的露、卻濕透她的衣裳;她的布鞋沾滿骯臟的泥、卻令她步履堅定。
“走罷,這場棋,該收尾了?!?/p>
天色已曉,光芒從天穹落下的云中穿透過來,將街衢照出光路般的景色。
云煙閣,輦車停在路邊。
云姑娘一身青綠色衣裳,似一棵初春的楊柳。她安靜地立著,等待洗梳干凈的尹若。片刻后,尹若從屋內走了出來。今日的她一身淡藍衣裳,衣裙上繡有朵朵白絲線的花骨朵,梳有墮馬髻,一枚木制蝴蝶簪落在發髻中,似落在黑色白發中的活物。
她簡單地抹了唇、涂了脂粉、黑了眉線,枯寂的臉上有了些許生氣。她行禮,手里拿著被布包裹的薄物:“云姑娘?!?/p>
“尹姑娘?!痹乒媚锘囟Y,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包裹。
尹若見之微笑,揭開布,露出其內的東西:一身精致、華貴的藍白衣裳。
“這是為清兒準備。她的母親無用,只能為她織一身干凈的衣裳。希冀她在出嫁時、見德高望重之人時能穿上?!彼旨毿牡卣谏?,生怕被弄臟。
云姑娘搖頭,應:“清兒能有您這樣的母親是她的福氣。”
“希望如此罷?!?/p>
尹若上了輦車,入輦前饒有深意地瞧了一眼車下的人、這片怎么都不肯散去的霧、天邊逐漸照來的光,隨后拉了簾,入了內。
“車夫,走罷。務必盡早趕到濟源茶園?!痹乒媚飮诟?。
車夫頷首,駕車驅離。
前車剛走不過半柱香,街衢上又緩駛一架輦車。車內坐著的正是周名,他沒多做停留,掀開簾子朝車下的云姑娘頷首示意后,車夫又繼續跟隨前車的路子遠去了。
“走罷,我們也該上路了?!痹乒媚锏吐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