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怎么都記不清。
園主尹卜坐在茶園內,身形佝僂,枯瘦的臉頰上滿是愁容。他白日時撫摸每一株茶樹,可它們都已枯萎,如燭火熄滅,只余燈芯。諸葛無垠走后茶樹病又再次卷土從來,現已無人可治了,它又要如多年前那般枯萎了。
他坐在空蕩無人的中堂。偌大的若宅冷清無比,僅余飛鳥啼鳴,清風過膝。他心中不知何思緒,定在原地,瞧蛛網遍布、塵埃厚積,心中一片靜默、無聲。
清尹若從側門走入,看著蒼老的父親,心疼不已:“父親,天色已晚,不如早日歸去房中歇息。雖茶樹枯死,但這若宅還有我們。待明日開春,阿若再去濟源街市購些樹苗,這茶園又會恢復如初的。”
穿風過堂,它卷起她的須發,令尹卜迷住了眼。模糊中,他宛如瞧見她的模樣,是她啊……一雙發光的杏眼、一張微紅的臉,一張纖薄的唇、一雙細柳的眉。多少年來,他與她夢中相見,想要乞求諒解的話言至一半,總會驚醒。
他思緒模糊了起來。
他顫巍著手,試圖去觸碰:“阿若,他們令我改了你的名字,可我怎么會忘記你呢?當年之事,我對不起你?!?/p>
他的手被清尹若抓在手里:“父親別胡說,您沒有對不起阿若?!?/p>
尹卜的思緒被拽了回來,當他看清眼前的人后,神色動容。
“謝謝你,阿若。若沒有你,父親早撐不下去了?!彼劭魸駶?。
“怎么會?是父親撐起了這片茶園,您就是這里巨樹,怎么都不會倒下。何況阿若會一直在你身邊。”清尹若抓著他冰冷的手,想溫暖他。
他松開,眉眼含笑,卻提起那個人:“上次一別后,你還想他嗎?”
她沉默,神色感傷:“想?!?/p>
“還喜歡他嗎?”
“喜歡?!彼h首。
“好。”他低聲,心疼地看她。
“父親不是早知曉了嗎?現在就知道取笑阿若?!彼鹧b生氣,就要起身離開。
“好啦,父親不是要笑你,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若你心里還裝著他,父親怎么好為你尋夫婿呢?雖然茶園落敗,可父親的名聲還在,替你尋一好人家還是綽綽有余的?!彼∷氖中?。
她這才肯回頭:“哼!我才不要什么夫婿,我要一直陪在父親身邊。這一生,我都要陪著父親。”
“傻丫頭,你怎么能陪父親一生呢?”他神情不舍。
“不!我就要陪父親!我不要嫁人!”清尹若嘟嘴,脾氣執拗。
“好好好!不嫁人,就一直陪在父親身邊。”尹卜奈何不得她,苦笑。
她得逞后,立即咧嘴笑,眉上盛風,一雙杏眼宛如有光,瞇如月牙鉤。在父親這里,她永遠是長不大的清尹若,更是尹清。
“夜色將暗,你快去歇息了。這茶園,還有諸多事宜等著你做呢。”他語氣低沉,卻隱有哭腔,“父親還想多坐會兒,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p>
“好?!彼鹕恚c起堂內燭燈,掀起門簾,半身沒入,心中卻一陣憂心,不自主地回頭叮囑,“父親,夜深風冷,記得早些歇息,免得染上風寒?!?/p>
“好。”他答,沒回頭。
門簾將落,尹卜卻大聲喊住了她:“尹若。”
清尹若一征,落簾的手輕抓,因為父親從未如此喊過她,平日都喚她“清尹”或“阿若”。
“怎么了,父……”還未等她講完,父親的話便又來了。
“尹若,我這一生甚歉,你恨我嗎?”
當這句話落下時,清尹若只覺心神一片空曠,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底升起。這一瞬,她的身體宛如不屬于自己,有什么東西侵占了她的軀殼,她在替誰說話。
“阿卜。”
尹卜的身軀猛地一顫,可他不敢回頭看,因為那道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他已在夢中聽過千百遍,溫柔、細膩,如春風過耳。
“你輸掉錢財,我不恨;你賣掉茶園,我不恨;你厭惡我,我不恨。但你賣掉清兒,我恨;你逼我去見他,我恨;你將我送給他人,我恨……但見了如今的你,再見清兒,我想,我已無恨??赏路品?,心里又怎么不恨?”
“言恨,怎不恨?可不言恨,又怎恨?”
“你能原諒我嗎?”他幾乎是哭著說出這句話,聲若蚊蠅。
她沉默后答:“我的心,你早就知曉了,還何須問呢?若你想聽,那我便說?!?/p>
“阿卜,我原諒你了?!毖粤T,她落簾離開。
這時,清尹若才從心里蘇醒過來。她見著已穿過門簾的自己,奇怪地回身望,僅見門簾晃蕩,未見何事。她揉了揉頭,只覺是近日疲憊所致,現夜深,是該好生歇息了。
她離開。
屋舍頂瓦傳出水滴落下的啪嗒聲,它們匯在一起流入庭中溝渠。風趁夜入堂,裹挾著冰冷的水汽,將蒼老的園主喚醒,還有那顆沉寂不知多少年的心。
*
夜風吹襲,燈火盡熄。
“既然來了,不如露面。”園主低聲。
風來,也帶來了一人。
“當年,我本想將你在那柴房中關死,可沒曾想清風救下了你,還許你再來一次的機會?!眮砣艘簧碜弦拢婕喺谏w,卻遮不住眉眼中的蒼老與疲意,還有她那被風月磨損的聲音。
“你現在也可以殺了我?!彼托Γ拔业男脑缇退懒??!?/p>
“你現在明悟你對尹若放下何等過錯了嗎?”
“怎會不知,怎么不知!夜夜夢回,大汗驚醒、心痛磨人?!彼耷浑y抑。
“那你為何不去死?”
“我怎么敢死?他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還未有托付。”他白發滿鬢,“你不也是一樣嗎?沒能留住那個人。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這么多年,我也試圖尋過他,可他早失了蹤跡?!?/p>
云姨神色微愣,哂笑一聲:“是啊,我還是輸了。誰又能想到,當年那場賭約里,真正贏的人是你?!彼贮c起燭火,將往事緩緩說出,“誰能想,那般善妒、心思狹隘之人也會在歷經世事后幡然醒悟。如今瞧來,你也并非一無是處?!?/p>
“你難道不好奇我是如何尋上你的?”他倏地問。
云姨眼角一挑,眉目緊鎖。她從未尋過這其中原因,曾經的她只顧布局。
尹卜淺笑:“你怎么會知道呢?你的心里只裝得下他。你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他的心,卻未曾想,有人早將心給了你,你卻毫不珍惜。你比起他又莫不是一般人?”
她不答,心里有了名字。
“我早該死在狹隘街巷里,就像腐爛的蛆蟲??伤麉s以出神入化的醫術將我救活,經過那一遭后,我便明悟。往事菲菲,誰之錯、誰之過,心底盡晰。于是,我將往事告知他,他便讓我來尋你。他說:你的棋中還差一顆最重要的黑子,如果你愿意,便去落子。這是為你自己,也是為了周名、尹若,還有替我成全她?!?/p>
“我為報答他,也為改當年之錯,遠赴洛陽尋你,與你一起布下這局棋?!彼臏I又不自覺地從眼眶里涌出,“我還該死在那間柴房里,我是為自己設的死局??伤志认铝宋?。他告知我,這一次是他要救我。我活著,是有我未競之事。如此,我才茍活了下來,只為看著我們三人的孩子長大,直到她遇見一可以值得托付終身之人?!?/p>
“諸葛無垠是他的誰?”他問。
“是他的弟子?!彼稹?/p>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又笑,神色釋然,“難怪清尹留不下他。”
“我此次來,是來帶她走的。”云姨直言。
“你還是不肯罷手嗎?他已沒了蹤跡,離開了這凡世,你怎么都尋不到他的。”
“他不是留下了痕跡嗎?”云姨冷笑,“這茶園、清尹若、你、我、諸葛無垠……我說過,既然他入了這凡世,就一定會留下痕跡。當我抓住這些痕跡時,又會尋到他。這最后一場棋,還差最重要的棋子?!?/p>
“是清尹?”
“是的。”
他緘默。許久后,他拒絕:“不行?!?/p>
“為什么不行?清尹也是愛無垠的?。∥乙巡枷乱磺?,只為讓無垠明白愛,讓他知道他心里的人是清尹?!?/p>
尹卜再次拒絕,語氣決絕:“不行!她是我的全部。若是她落得和你一樣,我又怎么給自己一個交代,又如何給周名、尹若一個交代?”
她不肯罷休、咄咄逼人:“你難道想她一生都得不到他的心嗎?即便她此次前去什么都沒有,可至少她試過。你別忘了,你、清尹若、周名、尹若的命都是我救的。當年若不是我布下那場棋,你能救出尹若嗎?你能改你放下之錯嗎?你能成全他們嗎?”她語氣急促,面容微猙,“這一次!我一樣要引出他,一樣要讓他的弟子入這凡世?!?/p>
尹卜不應,只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注視眼前之人。二人對視,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坐在椅子上。
她含眸望向面前神色不改的老人,察覺到他的死氣:“你要死了罷?”
他雖未答,可身上那股死氣越發濃烈。
“你難道想留她一人守住這荒廢的茶園?我問你,她一孤苦女子,守得住嗎?世人如鬣狗,以利為食。雖酉山傾倒,可新的酉山又會再起?!?/p>
尹卜仍沉默。
“這世間只要有人,便會有惡、欲、利、妒……她若尋不到依靠,你死后,她又要如何立存于世?這是一場棋,也是她最后的機會。”
尹卜目光渾濁,長吐濁氣:“我要一個承諾。”
方才還爭執且急促的云姨平靜下來了。她淺笑一聲,應:“承諾有用嗎?這世間最淺薄、最不可信之物就是承諾。當年尹若就是信了周名、信了你才會那般模樣。你卻向我要承諾?”
“我怎么會不知?可這個承諾是你給的?!?/p>
云姨嗤笑一聲,堅鐵般的心缺了一個口子:“我答應你。如果無垠的心不屬于她,我可以保證你離世后,護她一生周全?!?/p>
尹卜抬眸瞧她,當他見到她目光深處的柔軟后,他僵硬的身軀也松軟了下來。安靜許久后,他才說出了那幾個字,卻宛如用了他這一生的氣力:“好。我死后,你便帶她去罷?!?/p>
“你死后?可我的棋已迫在眉睫了?!?/p>
他收回目光,瞧向自己那雙枯瘦的手掌,又看向已站不起來的雙腿,心里一陣又一陣地虛弱感傳來,應:“即是明日?!?/p>
“明日?確定無錯?”她心里隱有了答案。
他垂下眼簾,虛弱點頭:“夜深,不如讓我一人待會兒。你明日來就是,你若提起無垠,待一切事畢她會跟你走的。”
“好?!彼裏o言,收起思緒。
她起身后退,立在中堂,遠遠看尹卜——他曾經挺拔、豐腴的體態,已如將枯死的茶樹一般;他的黑發也被風雨洗凈了鉛華,只余一頭白素的長發。現在,他就要死了……她含眼瞧多年不見的故人,心里不知覺地盈滿悲傷;她再回首看自己這副模樣,如此追逐多年,她也變得如此,心底的悲傷不禁更強烈了。
她不敢再思緒、也不敢再停留,遠遠地朝他行禮,掩袖離開。
*
她離開,風雨卻不停。
尹卜心里一陣劇痛并伴有強烈的胸悶感。他此刻渾身乏力,自覺思緒與神識已被風拂去,怎么都抓不住那根絲絮。他試著睜開眼,可黑夜的炫光令他不得不閉上。極快,昏沉、黑暗的一切尋上了他。
有人?他仿佛聽到了誰的呼喚:是父親。是他在遠方低聲地喊他:“阿卜,這些年你辛苦了,來父親身邊罷”,于是他想站起來跟著他,可他還是站不起來,只覺雙腿重如灌鉛。
好像還有人?竟是尹若與周名。
周名立在一旁側著臉不愿與他說話,可尹若卻笑著朝他伸出手來,低喊:“阿卜,我們來接你了?!?/p>
這一瞬,他終于睜開了那雙沉重的眼,沖破了生死,看見了那無數牽連在身上的線。它們牽連至人兒、天空、大地、遠方。他聽著他們的呼喚,狠心地拉斷了那些線,然后開始奔跑——
夜愈深,雨愈大。
燭火在風雨里再次熄滅了,這干凈的若宅又再次破敗起來,神似一夜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