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分手吧。”灰色頭像持續抖動。
李炬打開電腦QQ,將機械鍵盤敲得轟隆響。他拽了拽胸前的玉佩,心中有股劇痛感傳來。他不甘心,眼眶泛紅:“為什么?你是不是喜歡上其他男生了?”
“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氣,我錯了好不好?”他卑微如塵土。
他撥打一次又一次的電話,從漫長的提示音一直到無法接通。他的淚水沒能忍住,模糊了視野,他打了一排又一排的字。最后,她拉黑了他。
沒什么理由,僅一句話:我不喜歡你了。你不如他。沒有他有錢,更沒有他浪漫。我喜歡過你,也可以陪你吃苦,可我總不能一直陪你吃苦?出去吃碗面,你永遠都是素面,連個煎蛋都不舍得加。跟你在一起,得一輩子租老破小,永遠存不下錢。就這樣吧,別再聯系了。
李炬的動作僵住了,敲字動作沒停下,可幾分鐘過去,他怎么都沒能寫出一個。他趴在不足一平的電腦桌上放聲哭泣。他用盡全力敲打桌面,將桌上的啤酒瓶、可樂瓶打翻在地。
如她所說:他住在一間膩子粉發霉的陰暗房間。屋內墻皮處處脫落,總彌漫著一股潮味。
他不過二流大學畢業的窮小子,讀了一不景氣的專業,落得個工作都找不到的下場。現網絡發達,網文盛行,自從他讀了幾本不錯的網文后,心中激起千層浪,于是下定決心蹲在這幾平米的房間對著發光的屏幕,敲出幾百kb文件,就幻想著成為排榜首富,所以急不可耐地去尋網文編輯點“評金手指、黃金三章”,可開頭寫了一本又一本,還是住在這里。
李炬躲在被褥里,扭曲如蛆蟲。
*
門被敲響。
屋外是女孩的聲音,清晰、明亮。
“開門!李炬。你真要這樣爛在屋子里?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你沒這個天賦,不如好好琢磨怎么找個廠里的工作或者其他事干,而不是做夢當什么網紅作家。還有,我給你在隔壁奶茶店給你找了還不錯的活,一個月三千,包吃住。”
“開門啊!怎么不說話?”
她捶門的聲音更大,見屋內許久沒有聲音,從腰間掏出鑰匙開了門。
她一邊吐槽,一邊說:“不是我說你,你寫的小說真挺啰嗦的,可能也只有我看。尤其是那本《絕煜》。取個名還絕育?誰絕育了?你絕育了?一整本下來,除開苦就是悲,能不能有點其它的。對了,你還特別喜歡用轉折詞,連一些成語都是反的。現在誰喜歡看?哪個編輯不笑你?”
一入屋,垃圾四處丟著,有外賣、還有襪子,幾乎沒什么地方可以落腳。
“你多大個人了?垃圾還到處丟?”她嘴上雖說著,可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下。
“滾!”李炬在被褥里大聲吼叫,隱有哭腔,“誰要你看啊!你誰啊,就管我。你又不是我媽?滾出去!”
他朝她丟瓶子,將她的頭和手腕打得疼。很明顯,她被嚇住了,眼里噙滿了淚。
“李炬你……”她低聲,沒了剛才的氣勢,“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還是有什么煩心事?”
她還是低著頭為他收拾,獨自承受他的怒吼和嫌棄。一轉頭,她晃動了鼠標,點亮屏幕,看見連續發送的語音條與通話記錄,還有那些充滿愛與不解的段落。
她終究沒能忍住淚,流入了唇尖。
“我不是喊你走了嗎?”他踢開被褥。
她蓋上電腦,匆忙地離開。
李炬流干了淚,沉在發黃的被褥里入眠。待深夜,冷風從縫隙吹入,掀起掛簾,那枚胸前半掛的玉佩才發出微紅的光彩。一瞬間,他的靈魂宛如剝離,被星河吸走了一切。
*
屋外,天淺亮。
七星崗,中山街道上街燈未熄,陡峭的街上鮮有行人。
她躲在老酒館的巷陌角落里蹲著哭泣。鵝黃燈色照亮她的容貌:不高的馬尾束,一雙點著星光的鳳眼,微圓的臉蛋,稍塌的鼻根。她咬緊唇,眉目里有一股韌性,怎么都不肯放棄。
天半亮,她見天空有一抹紅光降下。她去追尋,卻見它消逝在天邊。
她以為是流星,于是擦干淚,低頭許愿。
“希望李炬能喜歡我。”
*
紅光隱入星河,又從天穹內涌出。
它漂浮著,似流星般從黑夜里劃落,從漆黑的天邊墜落至燈光輝煌的人世。
紅光逐漸化作人形,他竟是李炬。他從夢中驚醒,身形虛無,漂浮在天地之間,越過云層無數,而后朝下墜落下去。他恐懼地大叫、揮動,可他無法控制自己。
天空之下,全是燭火的蠟味。它們如星點般綴在山川大地之中,將黑暗里燒出一片火,絢爛、瑰麗。這座長安城,覆地甚廣,坊居無數,其中心可見一古鐘,應時而響。城中,還有那三十里街衙,風一蕩,無數柳絮飛揚,風中乃至云中都是它們的聲影。
隱約中,李炬發現城中有一處飄起一根極長的線,它升至天空中、沒入了云端。他感受到了一股吸力,連忙朝它飛去,然后抓住了那根細長的紅線,落至了盡頭。
*
三十里街衙,話本事地。
長安城里燈火通明,隱約不熄的喧鬧聲從街衢的遠方傳來,響起它的繁華。
寒舍中,一盞燈,一方桌,一點墨。
清風端坐在團蒲上,將周名、尹若的話事重新修改,并將其整理成冊。待他一切整理完畢正要休息時,覷見星河之中有紅光隱現,心中一陣緊張,連忙起身,立于天地蒼穹下,抬起一雙眼眸欲洞穿天地因果。
一剎,紅光映射在他的眼里。他宛如擷住了什么,立刻盤膝坐下,不顧泥土染黑他的衣角。他的身上也宛如出現了一條紅線,從他的天門由此往天地間蔓延。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清風捏出各種奇特的手印。
當他念至“兇穢消散、道炁長存”時,有一股陌生、溫暖的炁凝在他身旁。清風睜開了眼,取牡丹花尖水抹過雙眼,才看清那團炁的真容:是一身材欣長男子。
那人有一頭彈簧草似的短發。淡眉、高鼻、薄唇,一臉疑惑與害怕。他的衣著也不似當世,一件墨黑色的短袖衣衫,其上印有“物喜”二字,還有一件微藍的長褲,留有許多破洞。
“喂!喂!聽得到我說話嗎?”李炬恐慌地追問,迫不及待地想問個原由。
清風微微一笑,如春風般溫柔:“自是耳聞。公子不必如此大聲。夜深,切勿叨擾他人。”
“你知道這是哪里嗎?我為什么會這樣?”他欣喜若狂,上前就要抓住清風的手,卻一穿而過。他驚呆在原地,“我死了嗎?這里是黃泉嗎?”
“你怎么會死,人之一世,不過百年,恰比公佐兄的南柯一夢。”清風凝聲,搖頭,“現為唐,你身處長安。我也不知你為何至此,可你抓住了那條線,也許這是你這一生該有的夢。你不屬于當世,也不屬于過去。”
“唐朝?長安?這怎么可能!醒來!快醒來!”他朝自己扇巴掌,卻什么都摸不到。
“時候未到。”清風往舍中走。
李炬連忙跟上,入了舍中。
“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回去嗎?”
“夢若醒,自然歸去;若夢不醒,天地仍囚。”清風提起沸騰的茗器,又往其中加入些許碎茶。
“怎么才能醒?”李炬心中慌亂,眼淚就要流下來,“我爸媽還在等我,還有她,還有……姜棠。”
“你的心還沒有醒來,所以你還不醒。當你真正明悟何為變、何為靜時,你才會離開。而這一切,對你而言,不過一場蜃夢。”清風斟茶,自品,卻不自知地蹙眉,“茶,確實有些苦了。”
李炬還想追問,可被清風示意噓聲。
“你不屬于當世,勿多問、多言,若你擾亂了這其中因果,你我都得死,而你再也不會醒來了。”
“那我該做什么?”李炬慢慢平靜了下來。
清風從抽柜里取出一封薄信,伸手觸摸其上的“清風啟”三字,心里又浮現出那一身紫衣。
“不言,側觀,旁聽。做這一場凡俗舊夢。”
“好,聽你的。”他頷首。
“你這團炁需要暫居之處,你在這屋中尋一你覺著親近之物暫居罷。”清風開始拆解信封,不再看他。
“好。”李炬正準備在這屋中尋找,卻不甚碰到桌上側放的墨筆,就這樣被吸了進去。
“原來是筆……”清風淡笑,再見不到那團炁,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抹去眼簾上的水,又瞧向那支沉默、安靜的筆,低聲,“是筆,寫人世之事,記千萬過往,愿你能悟。”
清風言盡,拆開了那封信,其中正是她的字跡:清風,你我無言。金城將遠行,楊炬將以九曲河西之地為湯沐邑送于吐蕃、時日,寇入九曲,戰事將起。此乃第二局,變。
“阿云,你非要如此嗎?”
清風嘆息,將信封點燃,燒成灰燼。他掩埋爐中碳火,飲盡最后一點茶水后開始整理包裹,懷中帶著寫好的話本,駕著馬,趁著夜色離開。
不多時,他停在書坊前,敲響緊閉的門。
門被推開,一老儒見到來人,蒼老面容上露出笑容:“清風公子,又有新的話本了?”
清風頷首,面色愧疚:“秋伯,天色已晚,多有叨擾了。”
“怎會?你若不是有急事,也不會如此夜半來尋我。”秋伯拄著拐杖,笑容慈祥。
清風將話本遞給他:“這是最新的話本,已修繕完了。”
秋伯接過,翻開厚厚一疊,心中微驚:“此次話本如此厚,該叫何名?”
清風微頓,答:“不如名三唏罷。這為第一卷第一唏:倦。”
“即是講這三唏會有三個話本嗎?”他疑惑。
“無錯,當三個話本均寫完時,即為三唏。”清風拉住轡頭,馬兒翻蹄嘶鳴。
“為何名唏?”秋伯將話本遞給一旁小童。
“不過三次嘆息。”清風駐目看夜,“世事紛擾、人事循命。我怎么都寫不完,書不盡。可只要有人、有世,那這話本便永不會停。而我所記、所見,不過是我覺著最有意思的三次嘆息。這話本眾人亦是他、是你、是我……”
他不再言,拉馬離開,去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