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厄街,泥道街邊。
瓦墻草房下,一盞油燈置于桌上。
對立而坐的人相互對望。年輕的男人局促不安,低著眉眼,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年長的男人沉默,一雙眼眸有如黑暗般深邃,髭須微短,為側臉畫上陰影。
“楊矩。”姜瀓先開口。
“伯父,請飲茶。”被喊的男人立刻斟滿茶水。
“別太拘束,就如平日閑聊。伯父事出有因,才深夜來訪,你別見怪。”姜瀓輕笑,嚴肅的臉上多了分隨和。
“怎么會?小子開心還來不及呢。伯父有事不妨直說。”
“清風公子呢?”姜瀓往屋內四處看。
“他已經離開了。”楊矩解釋,“清風公子是云游者,在每一處都不停留超三日。他在小子寒舍歇息兩晚后又往鄰縣去了。”
“哦,可惜沒未能答謝清風公子的救命之恩。”他搖頭,切入了正題,“今日前來,我是來問你事的。”
話音剛落,楊矩整個人微顫,心里惴惴不安。
“別緊張,說出你的真心話即可。”
“伯父不妨問。”
“你……喜歡阿海嗎?”姜瀓的目光里印著燭火后的人:薄唇囁嚅,目光閃躲。
屋外夜色斑斕,星光不比月,一路如玉色,柳絮隨風起;屋內昏黃、黑暗,火將他們的面容映得半真半假,風稍撫火苗,神情都會恍惚。
“喜歡。”他心里得到答案。
“有多喜歡?”他繼續追問,目光如炬。
“不知道,但我很喜歡。”
“你會保證只喜歡她一個人嗎?”
“會。”他目光堅定。
這一瞬,就連姜瀓瞧了都心中一恍,還以為之前錯看了他。
“好。”姜瀓沒說什么,從腰間取出信封和一枚貔貅青玉,推至他跟前,“這是舉薦你至光祿卿府的信和物件。有了這兩樣,沒人會在意你的身世,如此,你便有了從戎的機會,你的武技、志向皆有投效之處。”
楊矩不可置信,看著信封與青玉的目光充滿渴望:“這是……給我的?”他試圖伸手去摸,卻又被姜瀓拉了回去,放在卓上中心。
“是給你的,但是有條件。”姜瀓飲茶,目光仔細看向面前的年輕人,想從他的眼神里瞧出些什么。
“什么條件,伯父請講。”楊矩行禮,背脊更彎,眉眼更低。
“其一:你拿走舉薦信和信玉,離開阿海和這里,再也不回來,一心撲入你的志向;其二:拒絕它,繼續過你的窮苦日子,我永遠不會同意你與阿海的婚事;其三:拿走它們,證明自己后再來找我,或許我會同意你與她的事情,當然只是或許。”姜瀓將東西推至楊矩身前,目光沉靜,“你要怎么選?”
楊炬抖著手接過信件與貔貅,神色動容,眼眶濕潤。
“最后一個。伯父,我會證明自己,回來來娶阿海為妻的。”他緊緊拽住這兩樣,怎么都不肯松開。
姜瀓淺笑一聲,起身離開。
“謝謝!伯父。”楊矩站起,目送姜瀓消失在庭院內。
楊矩一人坐在燭火下,眼淚在燭光里瀲滟,待淚滿眶,流出一行水影。他抽泣的聲音逐漸在冷的夜里響起,直到這一夜無聲。
姜瀓立在屋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蹲在泥墻下,含眸眺望這滿滿一盈月,沉默許久后嘆息一聲。他還是沒能看見他想要的,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瞧見什么,只要不是他這種,那種和兄長一模一樣的目光就好。
*
李炬身為炁體,坐在一旁。
當他瞧見楊矩得到那封舉薦信時,內心即感動又難過。哭聲還未停,畫面又化作墨色,轉眼一看,他們已在離開部厄街的街上。
楊矩在馬下,低聲與姜海說些什么,姜瀓默默守在遠處。
很快,楊矩離開,留下紅眼流淚的姜海。
李炬還想靠近細聽,可畫面又變。
他已不在廣安,而是立在長安城門下,瞧著楊矩意氣風發地往城內走,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停在光祿卿府前,叩響了紅門,跪倒在李守禮面前,磕滿響頭,遞上信件與信玉,成了他的貼身侍從。
“我楊矩愿為主上肝腦涂地!”
“好,從今日起,你就是我身邊的貼身侍衛。”
“祝賀守禮兄得一猛將。”濟源刺史張元峎在一旁恭祝。
“哎,元峎又何不是我身邊的臥龍呢?酉山還得托你繼續看著。”
“光祿卿之命,元峎義不容辭。”
……
畫面又轉,變化極快。
楊矩多次阻攔賊人刺客,深得光祿卿賞識,從侍從搖身一變成為光祿卿府兵教頭,也由此結識光祿卿之女李奴奴。
當畫面落到李奴奴時,一切又變得緩慢下來。
*
長安冬雪,磚瓦上疊起厚厚一層,水渠、池塘凝起一層薄冰。
楊矩正在別院練刀,雙刀相交。他立在雪中,目光凌厲,待風一至,便如脫韁野馬般奔騰而出,刀風狂舞,劈破雪粒,沖破雪幕,掃盡一切敵人。
安靜下來時,風雪已盡掃,庭院也露出它濕漉漉的地板,還有無雪的樹干。他渾身冒著熱氣,收起八斬刀,將眉目上的汗珠擦干凈。他坐在庭院臺階上,從懷中取出那封信件,其中正是姜海的筆跡,已是三月前的信件了,她已然許久未給他寫信了。這封信里也沒寫什么,盡是些生活瑣事和相思之情。他離去廣安已三年,她的模樣,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還未等他收起信件,李奴奴便已提起裙擺,從門檐下走至他身邊,跟著他一起坐在階邊。
“群主!”楊矩立馬驚得起身,跪拜行禮,信件不甚落在地上。
“你是叫楊矩嗎?”李奴奴笑說,將他扶起。
“卑職是楊矩。”他不敢多言,頭低得極深。
“沒什么,我就想看你練練刀。你能在我面前多練幾次嗎?”
“風雪大,小姐若是想瞧,可待風雪停后,我至院中示于小姐。”
“無礙,你只管練就是。”
“聽令。”楊矩行禮,后退幾步。
楊矩又拔出八斬刀,立在雪中揮舞起來。很快,八斬刀招式結束。他立在雪中,緩慢收刀,這時才敢朝她投去目光,瞧清她的容顏。許多年前,姜海便因與她面容相似遭人牙子抓走,現如今仔細看,她們真的很像。她今日衣著一身雪色長裙,裙邊繡有青線,裙身上繡有朵朵雪梨花,似綴在積雪里的綠與花。她傅粉薄淡,細長眉輕畫,那一雙瑞鳳眼若有螢火。她笑時,眉眼微瞇,可愛至極。不知覺中,楊矩已看出神了。
“怎么了?”她喚他。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跪下:“小姐恕罪,卑職方才多有冒犯。”
“四周無人,不需如此注重禮節。”她將楊矩扶起,留戀地摸了摸他的肌肉,很壯實,語氣溫柔,“你是哪里人?平時都見你護在父親身邊,一聲不吭的。”
“回小姐,卑職廣安縣人。”
“廣安縣?”她若有所思,招呼楊矩,“你過來,坐我旁邊。”
“萬萬不可。”他受寵若驚,又往后退上幾步。
一把拽他,他卻如樹般原地不動。
“真是個榆木腦袋,你是不是不聽本小姐的話?小心本小姐對父親說,讓父親將你逐出這光祿卿府,剝了你的官職!”她語氣威脅。
“小姐,卑職……”他心里猶豫。
“你再猶豫,那我就大喊了哦,就說你輕薄我!”她可不顧顏面,隨心所欲,“我讓父親治你死罪。”
“別別!卑職坐下。”楊矩規矩地坐在她身邊,如坐針氈。
*
深冬,大雪飛揚,紅墻、瓦樓、短橋都被遮蔽住蹤影。
“你剛才為什么那樣看我?”她直言。
楊矩又被驚得站起,卻被小姐拉住。
“你又要跪?我特別允許你可見我不跪,且有話直說。”小姐語氣不悅。
楊矩坐下,手指扣住石地,目光不安地朝邊上看。
“我問你呢,為什么那樣看我?”她的目光如火般炙熱,像是要將楊矩給融化。
楊矩心里浮現出她的容顏,語氣失落:“卑職方才見小姐,想起了一個故人。”
“哪個故人?是和我長得像嗎?”
“像。她是卑職在廣安的舊識,與卑職關系極好。”他緩緩說起,心里的她清晰了許多。
“她叫什么名字?”
“叫姜海。”
“是什么模樣。”
楊矩沉默,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她常挽著隨云髻,發髻中掛著幾枚簡單的簪子,臉蛋微圓可愛,言語俏皮,總在溫柔的笑。”
“那你看看我,我有她好看嗎?說真話,不然我讓父親將你趕出去。”她瞪著眼睛瞧他。
楊矩回眸看小姐,心里難以抑制地出現一陣慌亂。
“那自是沒有,小姐言語時可愛、活潑,溫柔時安靜、高雅,是誰見誰都喜的。”
“嘻,我也如此想。那我問你,你喜歡我嗎?”小姐笑著瞧楊矩,想從他的眼里看見自己。
楊矩心中劇震,怎么都不顧她的命令,即刻跪在地上,嚇得渾身冷汗。
“小姐怎可開這樣的玩笑話!卑職出身卑賤,怎么敢喜歡小姐!”
“你真是……”小姐撇嘴,心里覺著沒意思,站了起來拍干凈裙擺邊上的落雪,順手撿起落在地上的信件,“這是她給你寫的信?”
“是。”
“拿去罷,她的信件你可得好生保管。”她的神色有些不悅,“從明日起,你便做我的貼身侍從,此事我會對父親言說的。”小姐抿唇輕笑一聲,提裙離開,“你別想著拒絕,除非你想離開這里,或者死。”她最后的目光里有一絲陰冷,可楊矩卻看不到。
她離開后,風雪中里都有一股淡香味,描述不清。楊矩愣神接過信件,見著小姐的窈窕身影消失在棧道盡頭,眼里盡是白裙與雪,還有她潑墨成絲的發髻,插在髻中的那枚冰玉簪和長安中這破冰晃蕩的風鈴聲。
毫無疑問,他自以為堅如磐石的內心裂出了一條細小的縫隙。
*
李炬立在雪中,親眼看楊矩愣神望著小姐離去的背影,心里一股無名氣。
“你不是喜歡姜海嗎?你怎么又去看小姐?我就說清風去找你的時候,你嘴邊掛著李奴奴,說起姜棠的時候你毫不在意。原來是你移情別戀了哦!渣男!呸!她是你該看的嗎?”李炬上前對著他的面門就是一腳,卻穿透了過去,還摔了個狗啃屎,“不是夢嗎?怎么這么疼。”他回身對著李炬狂喊,“姜海還在等你啊,你怎么能這樣。”
“小姐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有點錢,長得漂亮一點,你能攀上她的高枝,能……干……這誰不喜歡啊?”李炬捂面仰天,端坐在地,心里想著汪藍和他的新男友。再回頭看自己,自己和姜海又有什么區別。可再仔細一思索,自己甚至還不如姜海呢?她要是汪藍,又怎么會守著一個廢物男友,不選那個精心雕琢得如白馬王子的男人呢?
“是啊……誰會忍住不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