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的信又隨著云雨從廣安送來。
“楊教頭你的信。”門外有人輕扣,府中奴婢的聲音極低,顯得溫柔。
楊矩正因昨夜徹夜不寐而頭頂脹痛,眼眶發黑,就連一向準時的晨練都未參加。一時間,府中的侍從與武夫們心里正疑惑,心中覺著教頭是由于大風不慎惹了風寒,才破天荒地未來。
“何處來的信?”他躺在被褥里,懼光。
“回教頭,是廣安。”奴婢話音剛落,門扉便被急躁的楊矩推開,他一把抓住那封信件。
“這信是何時送到的?”楊矩四周環顧,心神警惕。
奴婢行禮,低聲:“昨日剛到。”
“昨日剛到?小姐與光祿卿可曾知道此事?”
“教頭。小姐與光祿卿還不知此事。”她低眉,不敢抬眼。
“好,我獲信一事,切勿告知任何人,否認這后果,你該知曉……”他以一種陰冷的目光盯她,語氣發寒。
“奴婢知曉了。”她眉弓低得更深了。
“退下罷。”楊矩將門撞在門沿發出巨大撞聲,令奴婢受驚。她捂住耳朵蹲在地上,還以為是教頭要發怒,不敢多言。待聲音漸小,她才敢站起,快步離開。
*
屋外,奴婢碎步跑開,繞過長廊,越過拱橋,才堪堪停下腳步。
“小姐。”奴婢見到池邊的人立刻跪下。
李奴奴手中正采擷了一朵荷花。她一身羅裙融在池塘里,髻中別著一只青玉簪,端坐在一葉扁舟上,由風撩動她的碎發,一薄紅唇似花葉,其笑魘如花芯。
“信送到了嗎?”她的笑容里摻雜了一份冷厲,圓潤的眉眼也與眉線一般鋒利起來。
“已按小姐安排,將信送至教頭手中。”
“好,他說什么沒有?”她將手中荷花,一點點剝去,絲毫不憐惜它。
“他所問之事,與小姐所猜一致。奴婢也按照小姐的意思,回答他了。”
“果然,她的心里還是放不下那個人。”她一把攥住花芯,從其從花桿上拔了下來,然后揉碎,“你且退下罷。從今日起,你便離開光祿卿府罷。走之前,去賬房先生領些銀兩,這些年在府中辛苦你了。”
“謝小姐。”她心中感動不已,叩首退下。
李奴奴將手中揉碎的花蕊丟在池塘里,見著離去的奴婢,目光里滿是不悅與陰冷,轉頭對一邊她最親近的奴婢低聲:“你該知道怎么做罷?這種能跟府外野男人勾搭的東西,已經不配留在光卿祿府了。”
“阿花知曉。”鵝黃輕紗的奴婢俯身,語氣恭卑,“阿花已與云煙閣那邊的人商談好了,她一離開府邸,云煙閣里人就會將她拖走。”
“甚好。”她眉中的思愁消了些,又以笑顏瞧著身邊的親侍,“阿花,幸好有你一直在我身邊。若是無你,只怕沒什么人能懂我了。”她從那葉扁舟下來,走至一旁棧道,提裙裾往中心走去。阿花低著頭,始終欠有身位跟在后面,“今日我要去見兄長,你知道該怎么辦?我與他商論期間,不許任何人叨擾。”
“阿花知曉。”她在即將臨近亭落時停下,背對著李奴奴,默然瞧向外面。
李奴奴深吸口氣后露出可愛、俏皮的笑容,一陣小跑至亭中,大聲呼喚著兄長的名字:“承宏兄長!承宏兄長!”
“阿奴妹妹,兄長在這里呢。”立在亭邊閉眼享受微風的男人轉過身來,寵溺地瞧向李奴奴,并上前攙扶她,“什么事情這么急?小心點,別摔著了。”
亭中的人正是光祿卿的長子李承宏:他衣著一身暗灰長衫,領口鑲有一枚玉珠,衣上繡有亮葉。他的身形約莫六尺,魁梧且不失英武,劍眉、垂眼、刀頰,一只手背著,一只手揮舞著紙扇。笑時,眉眼上翹似藤蔓,似有滿腹經綸;嚴時,眉眼低垂如掛劍,宛有寒意刻目。
“不會摔的,兄長。”李奴奴咧嘴笑,惹人喜愛。
“你還與小時候一般,總活潑,平日常磕磕碰碰。你要是磕壞哪兒了,還不得心疼死兄長啊。”他揉她的鼻子,從身后取出糕點,“喏,這可是朱雀街上朱掌柜家的奶酪櫻桃,近日在街坊里可出名了,不少達官貴人、閨中女子都特別喜歡。兄長歸家時,特意為你尋來的。”
他打開蓋子,其中置有幾枚糕點,最上綴有紅色的果子,很是精致。
“哇!這是那個那個……”她語無倫次,連忙抓起一枚,大口品嘗,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慢慢吃,慢慢吃……沒人跟你搶。若是你喜歡,我下次再給你帶些。”
“好啊,還是兄長最疼阿奴了。”她說著說著眼眶就濕潤了,“不像父親,母親走后,父親就不怎么心疼阿奴了。”
“怎么會?父親怎么會不疼你呢?你說于兄長,兄長為你主持公道。”李承宏溫柔地安慰。
李奴奴放下糕點,將她與楊矩的事情娓娓道來。
李承宏凝眉,心疼地撫摸著她的手掌,心底疑惑:“你是真的喜歡他?”他的心里其實是半信半疑的。
她如搗蒜般點頭,抹去淚水:“是真的喜歡他。”
他站起,背對,瞧著這亭邊的池塘,正有蜻蜓點水。如此之多的花卉中,它們在不停飛舞,僅片刻停留。而這些蜻蜓中,也恰有一只青色的蜻蜓,在荷中沉浮,怎么都瞧不清。
“前些年,你曾言于我,你喜歡云尚書侍郎之子云澄,讓我替你牽線搭橋,可還不過一月,你便反悔,只因你覺著他太古板、不懂風趣。此事悔了便悔了,可還未過三月,你又對教書先生身邊的學子有興趣,令他悔了媒妁之言也要與你一起,可不過一月,你便又不喜了……”他揮動折扇,苦笑,“你莫不是又喜歡一兩月就又不喜了?所以父親才不愿為你去說。”
“我是認真的。我從未那般喜歡過一個人,他與此前的云澄、張棲之這些小廝不同,與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心、欣喜、期許……”她無法言述那種感覺,雙手撐著下頜,嘴邊盛著笑,“我不管,我不管!兄長對我最好了,兄長一定會為我想辦法的,對嗎?”她用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瞧著他,滿是期盼。
李承宏揉頭,拒絕的話語怎么都開不了口。
“求求你,兄長。我想與楊矩在一起,我想與他成婚,可是他的心里始終放不下那個人。我不要,我要他的心里僅有我一人。”
“他不過是一介武夫,有什么好的?朝中那般多的武將親子,你都不曾抬愛一眼。現在怎么就對這背景有異的賤奴感興趣呢?”
“阿奴不知道,可阿奴一見到他就會紅臉,心里砰砰地跳。”
“哎……”二人對峙片刻后他低嘆一聲,“好好好,兄長答應你便是。”
“耶,兄長對阿奴最好啦!是阿奴最喜歡、最喜歡的人!”她開心地繞著亭子跑。
“你剛才不是還說最喜歡的人是楊矩嗎?怎么現在又最喜歡兄長了呢?”他嘆息搖頭。
李奴奴停下,抱著兄長的手臂直晃:“喜歡的不一樣嘛。”
“好好好,就你嘴貧。”
……
荷花正盛。
片片天青荷葉宛若裙擺,莖干有如她們纖細的腰肢,一池春水好似磨光的水鏡。他們在一起在風里晃蕩,有風鈴作曲、天地為臺、水鏡為漣,怎么都舞不完這一曲。直到那一身天青裙的蜻蜓闖入其中,不合時宜地揉碎那朵荷花,破壞了這一池春、荷、葉、水的意境。
*
門扉緊閉。
一縷陽光從窗欞的縫隙里透過來,將屋內映出一片金黃光彩。
楊矩坐在床上,打開信封的手直顫。當他瞧清信中內容后,他的淚水不不自禁地從眼眶里流了下來,一顆顆的如水珠般印在泛黃的信紙上,無論他怎么抹,都抹不干凈。
信如下:阿矩,見信如唔。你我已有數月未見,紙上總覺淺。多月前父親行商突遭變故,送鏢路上眾多布匹遭劫,現眾多家產受押,家境大不如從前,宅中事務繁雜無人處置,故才多月未寫信于你,請莫怪。寫此信,是有一事需轉達于你,你我之約可廢,并由我而起,與你無關,勿需自責,也請諒解。多月未見,時過境遷,現父親已與廣安商賈王掌柜達成婚約,擬在三月后與王楚成婚,若你有閑,可來廣安赴約。
他一股氣沖上心頭,將信紙撕得粉碎,將屋內一切可觸之物都摔碎,然后對著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直到自己精疲力盡才肯罷休。他緊閉雙眼,倒在被褥里,不知在思緒些什么。
*
夜深。
今日風大,樹葉吹出窸窣聲。
光祿卿的房門被敲響,屋外傳來聲音,是楊矩。
“進來。”屋內的聲音依然沉悶,平靜如水。
楊矩推門而入,遠遠地跪在床褥前。李光祿卿坐在床上,床紗遮蓋,映出他模糊的輪廓。
“你,可想好了?”
“卑職已想好。”他答。
“你想好了什么?”
楊矩緘默少許,聽屋外風從門縫灌入屋內,掀動床紗,傳出巨大的嘯聲,隨后門哐當一聲砸在門板上,他的話語聲才響起:“從今以后,卑職只為主上一人肝腦涂地,生死不論。”
“你的心在哪里?”他的語氣不容猶疑。
“心在主上這里,在小姐身上。”
“那云朵、那張葉、那片土,你還有念想嗎?”
“往事如煙塵,隨風而散。現在卑職的心里只有主上與小姐,再無二物。”
“好,希你記住今日所言。不過幾日,兵部會派人來尋你,你知道該怎么辦罷?”
“卑職知道。”他的身體微顫。
“軍營是一個以軍功及武藝至上的地方,那里才是你大展拳腳的地方,這光祿卿府對你而言還是太小了。”
“謝主上。”
“這是你的決定,更何況你最該謝的人不是我。”紗后人擺了擺手,“若是無事,便退下罷,夜太深,我還要休息。”
“謝主上,謝小姐。卑職告退。”楊矩掩門離開,佝僂著身軀,怎么都挺不直。
*
屋內,幽靜無聲。
忽然,一個嫵媚、嬌俏的聲音從床褥中響起:“他便是你說過的楊矩?”
“是啊,怎么?”他的聲音不再沉悶,多了一點戲謔。
“你不是沒答應阿奴嗎?他怎么這么快就做出抉擇?”女人在床紗后露出輪廓,細長的脖頸、尖銳的下頜、一對峰有落亭、身姿奧妙,光是隔著床紗都令人躁動。
“他是個好用的奴隸。他這一身武藝即便是在軍中也無幾人可敵。這種有用的人,在最卑賤、無能的時候,隨便一點施舍對他都是莫大的恩賜,從今日之后,他將成為我的鷹犬。”他抓住那對峰,忍不住地吻。
“一介武夫對你而言有什么用處?”
“你懂什么?朝野不安,天下或亂,身在局中,可用的棋子越多,越安全。”他低聲,“你不覺著我在軍中的人太少了嗎?我看好這個奴隸,他應該能在軍中獲得較高的地位,他的前途不可限量。這么一個人能被當成狗拴在身邊,我又怎么會不上心呢?更何況,若是奴奴真心喜歡他,一旦他與奴奴婚配,那這條鏈子就更緊,他怎么都掙不開了。”他沉淪在女色中,喘息聲不止,“我從不在乎什么臉面,我要的是權、利,還有享受。”
“那我呢?你不想要嗎?”她的聲音似毛發擦過肌膚,全身一陣酥麻。
“現在不是正在要你嗎?跟個妖精似的。”
“瞧你那猴急樣。先等等,我還未問完,他在廣安的舊識你又是如何處理的呢?他們畢竟與你有些關系。”
“關系?他們與我有什么關系?他們不過妾室的婆家,何須在意?不都是這樣的嗎,憑著一點莫名關系,相互利用。一旦沒用了,丟了便是。更何況,我會不知道奴奴的心思,他可是我的女兒。她總是在喜歡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換來換去的,我已習慣。如果她真的很喜歡楊矩,她自然會托承宏為她插手,她若是不那么喜歡,也不會太在意。趁此機會,我也想瞧瞧承宏會如何處置此事,看他是否有資格繼承我的衣缽。”
“你好壞!”
“男人不壞,你還愛嗎?”他一把摟住她的腰肢。
“討厭!”
二人沉淪在這場彌漫著春意的夜色里,不停、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