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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第一百零七回欲潔何潔妙玉遭殃王孫公子終嘆無緣

且說那日,妙玉正于櫳翠庵中,焚香靜坐,心隨煙縷漸入幽渺之境。忽而,一陣嘈雜喧囂,如狂風驟起,穿林越壁,直破這清幽禪地的寧靜。那聲響,似是地獄惡鬼掙脫枷鎖,又似亂世烽煙四起,擾得人心神不寧。妙玉乍驚,尚未及起身,便被那面貌猙獰、骨瘦如柴的“枯骨”賊王,率一眾強人,如擒仙鶴般猛然擄去。她素手掙扎,腕上那串伴隨多年的菩提念珠,簌簌而落,散落一地,顆顆晶瑩,恰似琉璃星子,在黯淡的光影中閃爍著凄迷而幽怨的光芒。

那枯骨老賊,眼露兇光,與同伙肆意翻尋,將妙玉常用的焦尾琴,那琴弦猶帶清音,似能訴盡人間悲歡離合,以及一些細軟、瓷器,一并席卷而去。妙玉被粗暴地裝上一輛青幔破車,那車本是運腌菜的卑賤之物,廂底還沾著醬色的苔痕,霉味與腌臭交織,此刻卻載著這冰清玉潔、如雪人兒般的妙玉,如同閻羅殿前失了韁的鬼車,在驛路上狂奔不止。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而沉重的聲響,似是在訴說著這段旅程的兇險與不幸,兩道轍印,如同血痕,蜿蜒伸展,預示著前路的無盡坎坷。

車輪軋過之處,妙玉鬢邊的白玉簪不慎磕在車轅的鐵上,“錚”的一聲脆響,清脆而凄厲,簪頭雕刻的觀音像,竟裂作兩半,那裂痕,如同大觀園中那段美好時光的破碎預兆,又似妙玉心中那份寧靜與清修的徹底崩塌。這聲響,驚醒了道旁古槐上的寒鴉,它們撲棱棱飛起,抖落幾片枯葉,那枯葉在空中飄零,旋轉,最終緩緩落地,恰似那年中秋,黛玉于瀟湘館前焚稿時,飄散的灰燼,帶著一絲無盡的哀愁,一絲難以言說的無奈,還有那份對塵世繁華的最后一絲留戀。

車簾翻卷之處,妙玉瞥見驛亭殘破的“長亭更短亭”匾額,那匾額,字跡斑駁,似是歷經風霜,又似訴說著過往的繁華與滄桑。妙玉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那惆悵,如潮水般洶涌,難以抑制。她想起大觀園里姊妹們斗詩的暖閣,那歡聲笑語,那才華橫溢,如今卻已成過眼云煙;想起湘云醉臥的石凳,那芍藥花瓣的胭脂色澤,是否還留在石縫之間,訴說著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這一切,都如同夢幻泡影,轉瞬即逝,只留下這無盡的哀愁,伴隨著妙玉,踏上這未知的旅程。

那破車踉蹌行至常熟地界,恰逢金秋時節,桂花香濃,裹著運河氤氳的水汽,悄悄漫進車簾,帶來一絲江南獨有的溫柔與寧靜。然這寧靜光景,卻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忽聞一聲“轟隆”巨響,如天崩地裂,破車竟與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面相撞。那八寶車,華麗非凡,車蓋鑲嵌珠寶,流蘇垂掛,與這破車之破敗,形成了云泥之別,宛如天鵝與丑小鴨相逢于塵世。

那伙強人,本就做賊心虛,見撞的是王孫貴胄之車駕,早驚得魂飛魄散,面如土色。他們推搡間,竟掀開車簾,將妙玉如棄敝屣般,連人帶墊摔在街心,隨即作鳥獸散,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妙玉此時,鬢散釵橫,發如亂絲,素綾襖兒沾滿泥污,口中還被塞著汗巾,腕上麻繩勒出血痕,狼狽之態,難以言喻。

她抬眼望去,只見那廂八寶車中端坐的,乃是陳郡王嫡孫陳也俊。他頭戴累絲嵌寶紫金冠,冠上寶石閃爍,光耀奪目,猶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身著月白蟒紋妝花緞袍,袍上蟒紋栩栩如生,宛如真龍騰空,氣勢非凡;腰間懸的羊脂玉佩,乃是先帝御賜之物,此刻被撞得叮咚作響,那聲音清脆悅耳,如泉水叮咚,又似奏了一曲《雨打芭蕉》,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增添了幾分凄美之意。

陳府小廝的呵斥聲,如雷鳴般響起,然賊人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見這玉人兒,云鬢散亂,素綾襖兒沾了泥污,口中塞的汗巾,卻掩不住眉眼間的冰雪之色。那容顏,如雪中寒梅,清麗脫俗,不染塵埃。陳也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憐憫之情,如潮水般洶涌難抑。

他急命人攙扶妙玉,指尖觸到她肩頭時,忽覺有暗香襲來。那香氣,混著淚水的咸澀,竟釀成別樣滋味,比府中窖藏的百年沉香,更沁人心脾,令人陶醉。陳也俊心中一顫,似被電擊,竟有些癡了。

他親解其縛,那妙玉得脫桎梏,竟似離了樊籠的玉鳳,撲在公子肩頭,慟哭不止。淚珠兒如斷線珍珠,滾滾而落,浸透織金緞面,倒映著街邊垂柳依依,那情景,恍如一幅《湘妃泣竹圖》,令人動容,心生憐憫。

陳也俊溫言勸慰道:“姑娘莫驚,且到寒舍歇息,定當妥善安置。”說罷,解下孔雀翎斗篷,為妙玉披上。那斗篷,華麗非凡,如孔雀開屏般絢爛,將她那嬌弱的身軀,緊緊包裹其中。

馬車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碾碎滿街看客的私語和猜測。路經得月樓時,檐角銅鈴忽作清響,那聲音悠揚悅耳,如天籟之音。妙玉心頭一顫,恍惚間,仿佛看見櫳翠庵的梅花,落了滿地。那梅花,如雪般潔白,香氣撲鼻,似在訴說著往日的寧靜與清幽。而她,卻已身陷囹圄,歷經滄桑。

回府途中,再度經由那得月樓前,只見檐角鐵馬,被晚風輕輕拂過,叮當作響,聲音清脆而悠揚,宛如古箏輕撥,似是在低吟淺唱著往昔的如煙故事。妙玉不經意間抬頭仰望,忽見樓頭懸著一幅褪色的《寒江獨釣圖》,畫中漁翁,頭戴箬笠,身披蓑衣,獨坐扁舟,垂釣寒江之上。那箬笠的模樣,竟與昔日寶玉雪天訪櫳翠庵時,所戴之箬笠一般無二,仿佛穿越了時空的界限,勾起了她心中深深的回憶。此情此景,不禁讓妙玉一時怔忡,思緒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蕩,飄向那遙遠而朦朧的過往,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車輪緩緩碾過青石板縫,發出輕微的咯噔聲,濺起的水花,悄然濕了她的繡鞋,那情形宛如那年芒種節,大觀園中眾姊妹餞花神時,探春酒醉之下,不慎打翻的荷葉杯,水珠四濺,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回憶之苦,與淡淡的惆悵之情,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及至陳府后園,有一處名曰“聽雪軒”的所在,四面環水,碧波蕩漾,竹影婆娑,隨風輕搖,清幽雅致,宛若人間仙境,令人心曠神怡。陳也俊命丫鬟焚起沉水香,那香氣裊裊升起,如絲如縷,彌漫在整個軒中,宛如云霧繚繞,令人心神寧靜,仿佛置身于塵世之外的仙境之中。

又奉上雨前龍井,那茶香四溢,清冽甘甜,入口即化,飲之令人神清氣爽,仿佛能洗凈世間一切塵埃,洗去心頭的煩惱與憂愁。妙玉輕啜一口,只覺那茶香與沉水香交織在一起,如詩如畫,令人陶醉其中,忘卻了世間的紛擾與喧囂。此刻的她,仿佛置身于一個寧靜而美好的世界,所有的痛苦與不幸,都暫時被拋諸腦后。

且說妙玉飲過那定神湯,氣息漸趨平穩,面色稍緩,方才徐徐啟唇,將她那如泣血杜鵑般的身世之悲、苦難重重的遭遇之慘,細細道來。但見她眉眼之間似籠著一層不散的愁霧,雙眸泛紅,仿若染了晨霞,聲音微微發顫,恰似秋風中一片飄零無依的枯葉,柔弱之態盡顯,任誰瞧了、聽了,心底皆不由自主泛起憐憫之意。

“奴家本是蘇州人士,家父林如海,曾高居揚州巡鹽御史之位,那時節,家道倒也算得上殷實富足。”妙玉聲線輕柔,緩緩訴說,話語里隱隱約約透著往昔家族昌盛時的幾分榮耀,“家父一生秉持清正廉潔之操守,居官之時,兩袖清風,毫無貪墨之舉。其為人處世,深孚眾望,在那一方百姓心中,威望極高,深受愛戴。只嘆我母親蘭兒,本是林府一卑微姨娘,雖得家父幾分憐愛,卻也一生困于那深宅內院之中。原以為日子便會這般不疾不徐、波瀾不驚地悠悠過下去,一家人雖偶有波折,卻也能守著這份安寧。哪曾想,天有不測風云,命運的無常竟是這般難以捉摸,終是無情地打破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

“后來,家父娶了榮國府賈氏長女?;楹蠓蚱薅说挂埠湍溃嗬^誕下一男一女??蓢@那男娃福分淺薄,早早便夭折離世。大奶奶卻將這滿腔的悲痛與憤懣,一股腦兒遷怒于家母與我,后家母去世,我更是不受大奶奶待見。想幼時,我與黛玉妹妹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她自幼身子骨便孱弱,疾病纏身,有一和尚說須出家修行方可避禍,為了能替她祈福,消災解難,家父與我幾經商議,終究是狠下心來,決定讓我替代黛玉妹妹出家修行。只盼著能求得上天庇佑,保她平安康健,順遂一生?!泵钣矜告傅纴?,每一個字都似裹挾著往日的無奈與決絕,聲聲入耳,令人唏噓,“就這樣,我忍痛揮別了塵世的繁華喧囂,踏入那清冷孤寂、暮鼓晨鐘的庵堂。自此,青燈古佛常伴身側,開啟了這漫長又寂寥的修行生涯。”

“初入庵中,幸有師傅悉心照料陪伴。那些日子,雖清苦貧寒,倒也過得安心自在。師傅待我視如己出,不僅傳授我高深佛法,更教我如何在這紛擾世間,靜心養性,超脫凡俗。只嘆好景不長,家父忽然身染重疾,藥石無靈,竟匆匆撒手人寰。緊接著,禍不單行,師傅也因病離世,徒留我一人,孤苦伶仃地漂泊于世?!闭f到此處,妙玉的眼眶愈發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深吸一口氣,強抑住內心的悲痛,繼續說道,“我舉目無親,無所依靠,只得以修行來打發這漫長歲月。幸而榮國府念及往昔情誼,將我請到攏翠庵中,使我有了新安身立命之所。”

“本以為余生便會在這庵中,伴著晨鐘暮鼓,了此殘生,再無牽掛。卻不料……”妙玉的聲音已然哽咽,淚珠奪眶而出,“那日,我正在攏翠庵中,于蒲團上靜心修行,忽聞一陣嘈雜喧鬧之聲。還未等我弄清楚究竟發生何事,便被幾個面貌兇惡、形如鬼魅的強人強行擄掠。他們如惡狼撲食一般,將我擒住,我雖拼死掙扎、高聲呼救,卻終究是徒勞無功。他們一路車馬勞頓,顛簸輾轉,將我擄至這常熟地界。幸而得公子仗義相救,否則,我……我真不敢想象會落得怎樣凄慘的下場。”

陳也俊靜靜地聆聽著,眉頭緊蹙,宛如峰巒聚攏,眼中怒火中燒,又兼含深深憐惜之意。他按捺不住心中激蕩,插言問道:“那后來情形如何?你又是怎樣從那群惡徒的魔掌之中逃脫出來的呢?”

妙玉輕啟朱唇,深吸一口氣,似要將那翻涌的心潮強行按下,續言道:“幸得公子猶如天兵降世,那些惡徒一見撞上了王孫之駕,登時嚇得魂不附體,慌亂推搡之間,竟將我連人帶墊拋摔在街心之上,旋即作鳥獸散,逃得無影無蹤。我彼時狼狽至極,宛如落難鳳凰,幸得公子援手相救,方得脫離險境。”

陳也俊聽罷此言,拳頭緊握,指節間發出微微聲響,眼中怒火更盛,似要噴出火來:“這些惡徒,真是喪盡天良,無法無天!他們可曾對你……對你有所輕???”言語間,滿是急切與憂慮,似要將那惡徒生吞活剝一般。

妙玉搖了搖頭,淚珠兒如斷線珍珠般滾落而下:“幸得上天垂憐,我只是被他們擄去,一路上驚嚇連連,卻也未曾遭受更大侮辱。”

陳也俊見狀,心中憐惜更甚,幾乎要溢出胸膛。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欲為妙玉拭去那臉頰上的淚痕,卻又忽覺此舉似有不妥,遂怏怏收回手來。他長嘆一聲,言道:“妙玉姑娘,你且放心,我定要為你討回這公道。那些惡徒,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妙玉聞此言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似春日暖陽照進心房。她感激涕零地看著陳也俊,輕聲細語道:“多謝公子仗義相助。我本以為此生再無寧日,卻未曾想能遇公子這等俠義之人?!?/p>

陳也俊搖了搖頭,謙遜言道:“妙玉姑娘言重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輩男兒應做之事。你且在此安心休養,待我將那惡徒一一緝拿歸案,再與你細細道來?!?/p>

當下,陳公子立召其最為得力之下人,神色端肅,言辭峻切,吩咐道:“汝速快馬加鞭,趕赴官府,將此事巨細靡遺,詳盡稟明。務必督促官府,及早將那伙賊人緝拿歸案,切不可有絲毫懈怠,誤了大事!”言罷,手中折扇“啪”然合攏,其聲清脆,恰似他心底郁積之憤怒,尋得宣泄出口。

正此時,只見妙玉腕上佛珠陡然斷線,顆顆檀木珠子仿若散落之珍珠,紛紛滾落于氈毯之上。陳也俊見狀,急忙俯身去拾,那動作既迅捷又不失溫柔。恰在兩人四目相對之瞬間,檐下鸚哥驀地學舌,高聲叫道:“阿彌陀佛——”二人聽聞,俱是一怔。陳也俊目光不經意間瞥見那截皓腕之上,猶存未褪之佛珠印痕,心中不禁暗自一驚。他陡然憶起昨日在寒山寺所求得之簽文:“雪里金簪終化水,云中玉兔自成霜”,這簽文細細品來,似隱隱預示著妙玉命途多舛,令人不禁為之憂心忡忡。他手中折扇猛地合攏,那勁道竟將案上燭火扇得搖曳不定,那燭火恰似風中殘燭,明明滅滅,亦如他此刻內心之波瀾,久久難以平息。

陳也俊聽聞此言,喉間仿若含了千斤重石,半晌難以出聲。只見妙玉斜倚在杏子紅綾被上,一頭青絲如垂云般散亂,眉間一點朱砂痣,在燭影搖曳之中若隱若現,恰似雪地紅梅,嬌艷且孤絕。他只覺胸中好似春蠶吐絲,千絲萬縷,纏纏繞繞,理不出半分頭緒,只得強自按捺情緒,緩聲道:“姑娘且放寬心,陳某雖才疏學淺,卻也識得幾個衙門里的捕快。待明日天明,定要叫那起魑魅魍魎無所遁形,現出原形?!?/p>

妙玉聞言,纖指不自覺地絞著素帕,面上淚痕未干,猶帶海棠泣露之態,凄然道:“公子這般恩義,倒叫奴家想起當年在櫳翠庵時……”話至此處,忽而噤聲,原來是猛然想起佛門乃清凈之地,怎可與這滾滾紅塵俗世相提并論。恰在此時,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將案頭羊角宮燈吹得明滅不定,那閃爍光影,映照得她面上神色愈發凄惶可憐。

陳也俊見此情景,忙起身將湘妃簾輕輕掩上。轉身之際,瞥見妙玉羅襪上沾著幾點泥星子,腦海中忽然浮現方才在市集所見之景:那藕荷色繡鞋孤零零地躺在街心,鞋尖所綴之珍珠,早已不知散落何方。這般想著,心底無端生出幾分憐惜之意,仿佛親眼目睹一尊白玉觀音墜入泥淖之中,卻又自帶著三分不肯折腰的傲然之氣。

“姑娘且先用些蓮子羹罷。”陳也俊自檀木食盒中取出一盞青瓷碗,熱氣騰騰間,暗香悠悠浮動,“這是東街王記的招牌,最是安神養氣,姑娘嘗一嘗,或可寬解些愁緒?!泵钣裆焓钟?,指尖卻不慎觸碰到他掌心薄繭,剎那間,仿若遭火灼傷般迅速縮回。陳也俊心頭猛地一跳,那一抹溫軟觸感,竟似春日藤蔓,絲絲縷縷攀上心頭,忙借著布菜的由頭,悄然退開半步,掩飾內心的慌亂。

待至更深漏靜之時,陳也俊獨坐書房之中,望著案頭尚未寫完的訴狀出神。那墨跡在宣紙上緩緩洇開,恰似他心頭縈繞不去的佳人倩影,揮之難散。忽然,聽聞西廂之處傳來幽幽琴聲,細細辨來,竟是《平沙落雁》之曲,只是弦音凝滯晦澀,時斷時續,仿若彈琴之人滿懷心事,難以抒懷。他不禁推開窗戶望去,只見妙玉對月撫琴,一襲素衣廣袖被夜風吹得獵獵鼓動,那姿態,恍惚間好似要化鶴歸去。這一眼望去,直看得他肝膽俱顫,竟一時顧不得諸多禮數,快步穿庭而過,匆匆趕至近前。

“更深露重,姑娘當心著涼。”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逾矩,忙解下鴉青斗篷,欲披在妙玉肩頭,卻又猶豫遲疑。妙玉指尖輕按在冰弦之上,緩緩抬眸,那一刻,眼底仿若有星河傾瀉,璀璨又迷離:“陳公子可知,這琴名喚‘焦尾’,原是家師圓寂前所贈。今日重撫此弦……”話還未說完,一滴清淚已然墜落在琴身之上,濺起細微的回響。陳也俊見狀,再也難以自持,手中斗篷終究是輕輕覆上了佳人肩頭,剎那間,暗香縈繞四周,他只聽得自己心跳如擂鼓,聲聲震耳。

夜色如墨,四下里靜謐無聲,唯有那風聲,輕輕拂過庭院,似在低語訴說著什么。陳也俊望著妙玉,目光中滿是疼惜與關切,輕聲說道:“姑娘這‘焦尾’琴音,縱是凝澀,卻也別有一番觸動人心的韻味,恰似姑娘這些日子所經歷的種種波折,皆在這弦音里了?!?/p>

妙玉輕撫琴身,微微苦笑,心中暗自思量:他竟能從這雜亂無章的琴音里聽出我的心事,這般細膩的心思,倒叫人有些意外。而后開口說道:“公子謬贊,不過是奴家心煩意亂,指法生疏,倒讓公子見笑了。只是每當撫琴,便想起往昔在庵中與師父論琴的時光,如今想來,竟似一場遙不可及的舊夢?!?/p>

此時,一陣微風拂過,庭院中的桂花樹輕輕搖曳,細碎的花瓣如雪般飄落,有幾片落在了妙玉的肩頭。陳也俊微微頷首,神色間透著幾分感慨,“人生恰似大夢一場,往昔的那些美好,總是在不經意間就消逝遠去。但姑娘也莫要太過傷懷,往后的日子還長,定有柳暗花明之時?!?/p>

妙玉抬眸,目光與他交匯,眼中似有疑惑,又似帶著一絲期許,心里卻忍不住泛起嘀咕:這世間之人多是薄情,他如今這般信誓旦旦,可這承諾又能維系幾時?而后問道:“公子真的這般認為嗎?奴家歷經諸多變故,早已對這塵世諸多看淡,只恐往后亦是漂泊無依,難尋安身之所。”

月色如水,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為他們鍍上一層銀白的光暈。陳也俊目光堅定,往前走近一步,沉聲道:“姑娘放心,只要陳某在一日,斷不會讓姑娘流離失所。若姑娘信得過我,日后的事,陳某定當全力護姑娘周全。”

妙玉聽聞,眼中閃過一抹動容,心里既感動又有些惶恐,暗自思忖:自入塵世,歷經苦難,從未有人這般堅定地要護我,可我佛門出身,又滿身麻煩,真的能信他嗎?隨即又垂下眼眸,略帶羞澀地說:“公子如此厚意,奴家感激不盡。只是奴家出身佛門,又歷經波折,只怕會拖累公子?!?/p>

庭院中的池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泛著粼粼波光,微風拂過,泛起層層漣漪。陳也俊急忙擺了擺手,認真道:“姑娘切莫如此說,在陳某心中,姑娘品性高潔,如空谷幽蘭,縱有波折,亦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妙人,何來拖累之說?!?/p>

此后的日子里,陳也俊對妙玉關懷備至。一日午后,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書房,陳也俊手持一本古籍,走到正在窗邊沉思的妙玉身旁,輕聲說道:“妙玉姑娘,這是我近日尋得的一本奇書,其中的詩詞精妙絕倫,姑娘定會喜歡?!泵钣衤劼暎壑虚W過一絲興致,兩人便一同在書桌前坐下,逐字逐句地品味書中詩詞。討論間,妙玉見解獨到,陳也俊不禁贊嘆:“姑娘才情過人,這番解讀讓我耳目一新?!泵钣衲橆a微紅,輕聲回應:“公子謬贊,倒是公子的點評,讓我對詩詞有了更深理解?!?/p>

幾日后,陳也俊興致勃勃地找到妙玉,說道:“妙玉姑娘,我聽聞城郊有一處桃花庵,此時正值桃花盛放,風景美不勝收,不如我陪姑娘一同前去賞玩?”妙玉心中雖糾結,但又不忍拒絕陳也俊的好意,便點頭應允。

二人來到桃花庵,漫山遍野的桃花如粉色云霞,微風拂過,花瓣紛紛揚揚飄落。陳也俊看著眼前美景,詩興大發:“灼灼桃花映嬌顏,春風拂處意綿綿。”妙玉聽后,微微低頭淺笑,接道:“花開花落終有時,聚散離合亦隨緣。”陳也俊聽出妙玉話中的淡淡愁緒,心中疑惑,卻未多問。

游玩歸來,妙玉終于下定決心。她來到陳也俊書房,深吸一口氣,說道:“陳公子,承蒙這段時日的悉心照料,妙玉感激不盡。只是我離家已久,對揚州的家人和故鄉思念甚切,我想明日便啟程回鄉。”陳也俊聽到這話,如遭雷擊,手中的書“啪”地掉落地上。他呆立片刻,才緩緩說道:“姑娘,一定要走嗎?在這常熟,我定能護你一生周全?!泵钣裱壑泻瑴I,搖頭道:“公子的心意妙玉明白,可我身系家族,故鄉的責任我不能逃避?!?/p>

是夜,妙玉和衣而臥,恍惚間踏入一片縹緲夢境。但見眼前曲徑通幽,繁花似錦,好一座精致花園。她正與陳也俊于亭中對坐,石桌上攤開詩卷,二人興致盎然,吟詩作賦。陳也俊揮筆寫下一句,妙玉瞧了,輕啟朱唇贊道:“公子此句,意境清幽,著實精妙?!毖粤T,她亦提筆,在紙上落下幾行娟秀小字,陳也俊看罷,不禁撫掌稱好。

二人正沉浸在這風雅之趣中,忽然,一道身影匆匆奔至。妙玉抬眸,竟是寶玉。只見他神色匆匆,一把拉住妙玉的衣袖,說道:“妙師父,快隨我來!”妙玉不及多想,便被寶玉拉著,腳步踉蹌地離開了花園。

二人一路疾行,來到一片桃花林。只見那桃花灼灼,如天邊流霞。微風拂過,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宛如一場花雨。就在這時,一陣如泣如訴的吟詩聲傳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妙玉抬眼望去,只見黛玉一襲素衣,正蹲在花叢邊,手持花鋤,一邊葬花,一邊吟唱著那首《葬花詞》。

黛玉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來,眼中淚光閃爍,嗔怪道:“妹妹,你可算來了。你這一去許久,也不回來看看我,整日只顧著自己快活,還與這呆子在一處,成何體統!”妙玉見黛玉這般模樣,心中滿是愧疚,忙說道:“林妹妹,我……我實有苦衷。”

寶玉在一旁撓撓頭,憨笑道:“林妹妹,你莫要生氣,我這不是把妙師父帶來了嘛。”黛玉卻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理會寶玉。

妙玉滿心委屈,正欲開口辯駁,卻見黛玉眼神一黯,幽幽嘆道:“罷了罷了,如今賈府已不復往昔,寶哥哥也……”話未說完,一滴清淚滑落。妙玉心頭一緊,忙問:“賈府究竟如何?寶二爺他又怎樣了?”

黛玉卻只是搖頭,轉身緩緩離去,身影在紛飛的桃花瓣中漸趨模糊。寶玉見狀,急忙掙脫妙玉的手,追著黛玉的方向奔去,只留下妙玉一人在原地,孤立無援。

此時,四周的桃花瞬間凋零,天色也變得陰沉昏暗。一陣陰寒的風呼嘯而過,妙玉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環顧四周,驚恐地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荒蕪之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悲泣聲。

妙玉慌亂地奔跑著,試圖逃離這可怕的地方。突然,腳下一空,她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在急速墜落的過程中,妙玉心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她大聲呼喊著陳也俊的名字,然而回應她的只有無盡的黑暗和自己的回聲。

就在妙玉感到萬念俱灰之時,她猛地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心還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回想起夢中的情景,妙玉心中五味雜陳。她深知,自己與陳也俊的這段緣分,或許就如同這夢境一般,美好卻虛幻。而賈府的變故,也讓她對往昔的情誼多了幾分牽掛與擔憂。

窗外,月色如水,灑在寂靜的庭院中。妙玉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那一輪明月,思緒萬千。她不禁想起了在賈府的時光,那些與寶玉、黛玉等人相處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如今,賈府興衰未卜,寶玉和黛玉的命運也牽動著她的心。而自己,在這茫茫塵世中,又該何去何從呢?妙玉的心中一片迷茫,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雙眼。

次日清晨,天色才剛剛破曉,晨曦微露,陳也俊便早早起身,忙前忙后,為妙玉精心備好車馬與盤纏。那車馬裝飾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他的細致用心,每一處韁繩的整理,每一個包袱的安置,都飽含著他的深情厚意。

臨行之際,陳也俊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塊溫潤的玉佩,那玉佩瑩潤剔透,觸手生溫,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寶。他雙手捧著玉佩,遞向妙玉,眼中滿是眷戀與不舍,說道:“這是我陳家世代相傳之物,凝聚著家族的情誼與祝福。姑娘帶上它,就權當是留個念想。往后若有任何難處,只需憑此玉佩,無論天涯海角,我定會趕到你身邊。”

妙玉微微顫抖著雙手,接過玉佩,她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玉佩的紋理,似是想要將這份溫暖與情誼深深印入心底。一時間,淚水奪眶而出,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她哽咽著,聲音帶著無盡的哀傷與感激:“公子保重,這份情誼,妙玉沒齒難忘?!?/p>

陳也俊望著妙玉,滿臉皆是不舍,那眼神仿佛要將她的模樣深深印刻在心底。他向前一步,急切地說道:“妙玉姑娘,你當真要走?這常熟雖非你的故鄉,可我……自與姑娘相識,便已下定決心,定會護你一生周全,往后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你若留下,這里便是你的家,我定當傾盡所有,給你安穩的生活。”

妙玉緩緩轉過頭去,抬手用衣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動作間滿是溫婉與哀傷。她頓了頓,平復了一下情緒,說道:“陳公子,這段日子承蒙你悉心照顧,妙玉過得十分開心,那些溫暖的時光,妙玉會永遠珍藏在心底。但我本是揚州人,故鄉還有諸多事務等著我去處理,父母的墳塋需要祭掃,兒時的舊友也叫我牽掛,我必須回去。”

陳也俊仍不死心,又向前一步,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急切說道:“姑娘若放心不下故鄉,我愿陪你一同回去。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相互扶持。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能為你遮風擋雨??珊??”

妙玉輕輕搖頭,目光低垂,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角,似在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波瀾。她眼中淚光閃爍,卻又透著一股堅定的神色,恰似寒梅傲雪,孤高清絕。她輕聲說道:“公子好意,妙玉心領了。只是我回揚州,還有修行之事要完成。我自幼與佛結緣,心中的修行之路尚未走完,此去注定孤獨,不能因為我的緣故,連累公子。佛門之事,自有其因果,我需獨自去面對。”

陳也俊還欲再勸,妙玉微微擺了擺手,手中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塊玉佩,眼中滿是溫柔與感激,接著說:“公子的情誼,妙玉銘記于心,此生都不會忘懷。只是緣分淺薄至此,強求不得。公子前程似錦,還望多多珍重?;蛟S命運弄人,但這段相遇,已成為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

陳也俊見妙玉心意已決,猶如寒夜孤星再難挽留,心中縱有萬般不舍,卻也深知無法更改她的去意。回想起昨夜,他獨坐書房,燭火搖曳,滿紙情思皆化作筆下的行行詩句。此時,他輕輕轉身,從案頭拿起那份精心謄寫的詩稿,緩緩走向妙玉。

他雙手鄭重地遞上詩卷,那雙手似帶著昨夜的墨香與徹夜未眠的眷戀,眼中滿是深情,仿若藏著一汪深情的幽潭,深情與眷戀交織其中,緩緩說道:“妙玉姑娘,這三首《江東行》,是我昨夜伴著孤燈,為你所作。每一句詩,皆傾注了我的心意。詞不達意,難表我對你的萬千情思。你此去路途迢迢,山高水長,這詩雖輕薄,卻能代表我的心,愿它能常伴你左右。閑暇之時,你若能翻開讀一讀,也盼你莫要忘了我,忘了這段相處的時光。”

妙玉微微頷首,伸出素手,接過那承載著深情的詩卷。她的指尖輕觸到陳也俊的手,剎那間,仿若有一絲電流劃過,兩人皆是一怔。妙玉低垂雙眸,掩飾住眼底泛起的漣漪,緩緩展開詩卷,微風輕拂,吹動著她的發絲,也翻動著詩卷的邊角。她朱唇微啟,輕聲念誦起來。

其一:“兵敗詔下已數年,將士不見風吹邊。朱門零落易歌舞,清風狂放恨無限。中原亦存壯士心,江東尚多弟子愿。遺民血淚盼國復,誓滅胡虜夢未闌。”

其二:“河山飄絮憾難滅,九州恨同恥未雪。故人尚節死慷慨,今士偷生淚悲嗟。百年心事負君諾,萬里功名嘆凄切。人生有恨生愈艱,不如棄筆赴軍臺?!?/p>

其三:“歡聚南樓盡少年,躍馬看花似等閑。酒杯探樂誤一生,家山思憶已百年。紅豆若血杜鵑啼,綠楊是夢黃鶯憐。紫殿何處覓王侯,國亡不堪嘆關山?!?/p>

妙玉將這三首詩逐字逐句細細讀罷,剎那間,往昔種種如洶涌潮水般鋪天蓋地涌上心頭。那些與陳也俊共度的朝朝暮暮,那些或漫步園林、或對坐品茗的時光,仿若就在昨日。眼眶一熱,淚水不受控制地潸然滾落,順著她那白皙的臉頰簌簌而下。

當下,妙玉定了定神,輕輕整理了一下鬢邊的發絲,輕啟朱唇,吟唱《和王孫公子江東行詩》三首以作酬答。

其一:“邗溝水碧映吳天,夢繞魂牽系舊弦。瘦柳長堤思往昔,云山望斷盼歸船。”

其二:“古寺梵音心底藏,兒時笑語繞回廊。親顏入夢情難斷,遙念江東路漫長。”

其三:“東風吹絮念悠悠,舊巷重游意未休。明月照人千里外,故鄉燈火夢中留?!?/p>

吟罷那詩,妙玉轉身,蓮步輕移,宛如飄逸之仙,登上那雕梁畫棟的馬車,只留下陳也俊一人,怔怔立于原地。望著那馬車漸行漸遠,終消失在視線之中,他久久佇立,眼中滿是失落與悵惘,宛如秋日里最后一片落葉,孤零零地飄落在寒風之中。

自那日青驄馬車轔轔遠去,碾碎階前殘菊,陳府西廂便似被一層寒霜悄然籠罩,滿目凄清,寂寥無比。陳也俊每日對窗枯坐,形單影只,宛如一尊被歲月風塵遺忘的石雕,靜默無聲,只余心中波濤洶涌。案頭汝窯茶甌內,殘茶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早已凝作琥珀之色,幽幽倒映著廊下鸚鵡那一聲聲“焦尾琴音好”的癡纏之語。茶湯冷了又熱,熱了再冷,銀絲炭換了一遭又一遭,他卻依舊緊握著那半片《金剛經》殘頁,那是妙玉的舊物,如今被燭淚浸洇得斑駁陸離。

暮秋時節,霜風漸緊,陳府西廂房內,一派清冷孤寂之象。夜幕深沉,一脈澄澈蟾光,自雕花槅子斜斜傾灑而入,悠悠然將青磚鋪就的地界,悄然染作一片霜白。陳也俊形單影只,獨對一盞青燈,那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搖曳不定,似隨時都會被這無邊的寂寞吞噬。

案頭之上,汝窯茶甌靜靜擱置,其中殘茶不知歷經了多少個日夜,已然凝成了晶瑩的琥珀凍兒。正出神間,忽一陣穿堂風悠悠拂過,帶起絲絲涼意,案上那半頁被燭淚浸染的《金剛經》殘頁,簌簌作響。他滿心疲憊,合眼緩緩倚在填漆螺鈿榻上,不知不覺間,陷入了迷離的幻夢之中?;秀遍g,一縷清幽的伽南香暗暗襲來,絲絲縷縷,縈繞在他的鼻尖。只見羅帷輕輕晃動,妙玉蓮步輕移,身著一襲月白素緞比甲,身姿輕盈宛如仙子下凡。她鬢邊斜簪著去歲重陽新采的霜菊,淡雅的花香與她身上的溫婉氣質相互交融,更顯得楚楚動人。此時的妙玉,正于蕉葉琴前,輕攏慢捻,彈奏著一曲《猗蘭操》。那悠揚的琴音,如潺潺流水,又似林間清風,婉轉空靈,聲聲入耳。弦上之曲方奏得三疊,卻見那琴身陡然漫出血絲,如蔓生的藤蔓,瞬間化作千萬縷紅繩,將他二人的手腕緊緊相縛。

從幻夢中驚醒的陳也俊,心中的思念與痛苦如潮水般洶涌澎湃。他猛地抓起案頭紫毫,筆鋒用力蘸得墨飽,滿心的情思都欲傾訴于筆端。然而,當筆尖觸及薛濤箋的那一刻,淚水卻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滴滴落在箋上,洇出團團淚漬,恰似他此刻支離破碎的心?;秀遍g,他忽然記起那日在陳府“聽雪軒”中,妙玉煮雪烹茶,笑語嫣然,曾用眉黛在他掌心寫下“因緣”二字。彼時的溫情與美好,此刻卻似烙鐵一般,狠狠灼烤著他的五臟六腑,令他疼痛難忍。滿心悲戚之下,他揮淚題下三首絕句,以寄情思。

焦尾吟·其一

蟾光浸透茜紗窗,

焦尾塵封字字殤。

猶記琴心融雪夜,

梅魂一縷繞經幢。

焦尾吟·其二

竹影搖碎青玉案,

羅衣空疊篆煙涼。

菱花鏡里朱顏改,

獨抱殘經數漏長。

焦尾吟·其三

血沁貝葉證前盟,

香消琴寂意難平。

若得菩薩瓶中露,

重續斷弦聽梵聲。

詩歌寫罷,陳也俊沉浸在自己的情思之中,久久無法自拔。忽見燭火“噼啪”一聲,爆出一朵碩大的燈花,在那跳躍的火光之中,竟幻化成妙玉腕上那串已然褪色的珊瑚串。他癡癡地笑著,伸手去捉,似要抓住那一絲往昔的溫暖與回憶,卻不想用力過猛,碰翻了青玉燭臺。剎那間,燭淚如決堤的洪水,頃刻漫過詩箋,將“重續斷弦”四字,緊緊裹在那晶瑩的琥珀色的繭中。

待晨光熹微,漸漸染透茜紗,西廂房內的一切,在這柔和的光線中逐漸清晰起來。但見案頭凍石硯上,不知何時已凝滿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那是昨夜的寒涼所留下的痕跡。三張詩箋,也早已與殘茶凍作一處,難解難分,恰似他的情思,與往昔的回憶緊緊糾纏,無法割舍。唯有那半頁《金剛經》,被曉風輕輕吹至廊下,悠悠然落在學舌鸚鵡的金架之上。那扁毛畜生,不知人間疾苦,偏在此時學起妙玉臨別時的偈語:“本來無一物...”

他猛然起身,將案頭凍石硯狠狠砸向地面,只聽“砰”的一聲脆響,硯臺瞬間粉碎,墨汁四濺,如同黑夜中的流星劃破長空,不偏不倚地污了壁上那幅《大士觀蓮圖》。那圖上的菩薩慈眉善目,衣袂飄飄,如今卻無端染上了朵朵愁云,恰似他心中那化不開的陰霾,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他直勾勾地盯著滿地狼藉,眼眶泛紅,喉間迸出一聲嘶啞而堅定的誓言:“便是精衛填海,歷盡千辛萬苦,我也要覓得她的芳蹤!縱使前路漫漫,荊棘密布,我亦無懼無畏!”話音未落,他竟猛地咳出半口猩紅,點點血珠濺落在那焦尾琴的斷弦上,宛如紅梅落雪,凄美絕艷。

那陳也俊心緒難平,竟一刻也等不得,連夜喚來管家并十余個心腹小廝。正廳里燭火煌煌,他立于鎏金紫檀云紋屏風前,一襲月白綾衫在夜風中輕輕搖曳,聲道:“速備八寶流蘇轎,再取我房中那套青玉連環珮為聘,明日寅時三刻,定要啟程!”言罷,廊下鸚鵡忽啼,學的竟是妙玉素日吟誦的《妙法蓮華經》之句,聲聲凄切,驚得檐角銅鈴亂顫,似也在為這離別之苦而哀鳴。

翌日破曉,陳也俊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如長龍蜿蜒,沿著妙玉那漸行漸遠的足跡,一路向北疾馳。行至滄州地界,天色忽變,驟雨如注,傾盆而下。轎輦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艱難前行,仿若一葉扁舟,在波濤洶涌的泥沼中掙扎。陳也俊掀簾而望,但見煙雨蒙蒙,一片蒼茫,幾株垂死老柳在驛道旁瑟瑟發抖,似在訴說著世間的凄涼。

及至瓜洲古渡,已是殘月初升,江面波光粼粼,映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宛如一幅凄美的畫卷。陳也俊遙遙望見江心沙洲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座褪了色的八角經幢,在夜風中搖曳生姿,顯得格外凄涼。幾個漁家女提著琉璃燈,輕盈地走過石橋,燈影搖曳間,忽聽得一陣清越的琴聲自蘆葦深處傳來,恰是《胡笳十八拍》的調子,哀婉動人。這曲子普天下除卻妙玉,再無人能彈得這般九轉回腸,令人肝腸寸斷。

陳也俊心中一緊,急令轎夫停駐,自己則踉蹌著踏過青苔斑駁的碼頭石階,任江水浸透錦靴,只盼能早日見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終于,在那繁華熱鬧的瓜洲渡,他們尋到了妙玉的蹤跡。待轉過半傾的渡亭,果見妙玉獨坐殘碑之上,身影孤寂。她身上緇衣早被江風吹得松散,腰間仍系著陳也俊贈送的杏黃絲絳,只是顏色已然泛白,似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無盡的思念。

兩人四目相對的剎那,仿佛時間凝固,世間萬物皆已化為虛無。忽有寒鴉驚起,將經年相思都化作了碑上剝落的朱砂字跡,隨風飄散。妙玉膝頭焦尾琴“錚”的一聲斷了弦,恰似那年陳府西廂,紅梅映雪時節,她為他撫的最后一曲《廣陵散》,如今想來,仍讓人心痛不已,淚濕衣襟。

此時江霧漸濃,遠處傳來艄公蒼涼的船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歌聲在江面上回蕩,更添幾分凄涼與哀愁。

且說那瓜洲渡口,江風如嘯,水波滔滔,正是一片靜謐之景。忽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如狂風驟雨般響起,打破了這片刻的寧謐。只見倪二與那“枯骨”賊王,率領一伙強徒,手持寒光閃閃的利刃,氣勢洶洶地撲來,猶如山洪暴發,勢不可擋。

陳也俊與妙玉見狀,卻面不改色,心不跳,二人并肩而立,宛如蒼松翠柏般屹立不倒。妙玉迅疾抄起手中那根歷經滄桑的佛杖,那佛杖在她纖細的素手中翻飛舞動,每一擊都帶著呼呼風聲,猶如龍吟虎嘯般震天動地。倪二躲避不及,被佛杖重重擊中,慘叫一聲,如同落葉般倒在地上。然這惡徒生性兇殘,如同狂犬一般,瞬息之間又爬起身來,更加瘋狂地撲向妙玉,似要將她生吞活剝。

生死攸關之際,妙玉非但不退反進,佛杖猛地一揮,如同天雷轟頂般震耳欲聾,將那“枯骨”賊王打入那洶涌澎湃的江水之中。誰料那“枯骨”落水之時,竟伸出如鷹爪般的手死死抓住妙玉不放。妙玉身形一晃,被一同拖入那滔滔江水之中,只留下一串水花和幾聲驚呼。

陳也俊見狀心如刀絞,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如同赴湯蹈火一般跳入河中誓要與妙玉同生共死。瓜洲渡口江水如怒似在悲泣著人間的悲歡離合。陳也俊與妙玉于水中苦苦掙扎怎奈洪流如猛獸般翻江倒海任他們如何奮力撲騰那身影也在湍急漩渦中漸漸消逝仿佛被江水無情地吞噬。

且說妙玉,一縷仙魂悠悠蕩蕩,恍若春日里隨風飄升的柳絮,無拘無束,漫無目的地飄蕩于這浩渺天地之間。歷經了無數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眼前忽而豁然開朗,一座巍峨壯麗的仙境映入眼簾。抬頭望去,只見門額之上,“太虛幻境”四個大字金光閃閃,熠熠生輝,透著一種神秘莫測、幽遠深邃的氣息,令人心生敬畏,又充滿無盡的好奇與探尋之欲。

妙玉的魂魄不由自主地飄進其中,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徑直來到一座名為“薄命司”的殿宇之前。那殿宇巍峨聳立,氣勢恢宏,卻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哀愁與凄涼,仿佛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都匯聚于此,化作一縷縷輕煙,繚繞不散。

她輕移蓮步,踏入那殿宇之內,只見殿中擺設著諸多書架,架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簿冊,每一本都記載著人間的命運與滄桑變遷,記錄著無數生靈的愛恨情仇、生死離合。妙玉心有所感,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著,飄至其中一個架子前,伸手取下一本泛黃的冊子。

那冊子封面已顯斑駁,卻仍透出一股古樸之氣。妙玉緩緩翻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卷。畫中一塊美玉,原本溫潤無瑕、光彩照人,此刻卻深陷泥垢之中,顯得格外格格不入,凄涼無比。妙玉心中一痛,仿佛看到了自己命運的寫照,那美玉不正是自己嗎?原本清高孤傲,卻終難逃世俗的泥淖。

再看那畫旁,寫著幾行斷語:“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蓱z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妙玉凝視著這些文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與惶恐。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如同這畫中的美玉一般,終將陷入那無盡的泥垢之中,無法自拔。那字字句句,都如針刺般扎在她的心上,讓她痛不欲生。

恰在此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歌聲,那聲韻凄婉哀傷、如泣如訴,仿佛從九幽地獄傳來一般,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魂魄之中。那歌聲唱道:“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那歌聲哀怨纏綿、凄切動人,如同鬼魅一般縈繞在妙玉的魂魄之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遭遇,那清高的性格、那孤傲的情懷、那無法逃脫的命運……一切都如同這歌聲一般,哀婉而凄涼。她想要擺脫這歌聲的纏繞,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忘懷。

彼時月色如銀,灑滿江面,卻照不見那雙人兒的蹤影。只留得一片凄涼與哀婉在瓜洲渡口回蕩不絕。妙玉的魂魄在這太虛幻境中飄蕩著,不知何去何從。她仿佛失去了方向,迷失在了這無盡的哀愁與凄涼之中。

只見那妙玉魂魄在太虛幻境中繼續飄蕩,又將遭遇何種奇緣?且待下回揭曉。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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