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襲人被遣入忠順王府后，奉旨賞與蔣玉菡為妻。洞房之夜，紅燭搖碎茜香羅帳，二人對坐皆有三分怔忡。待五更雞唱，襲人晨起梳妝，蔣玉菡忽見喜床上猩紅汗巾與床笫間血漬相疊——正是當年錦香院贈寶玉之物，針腳間“襲“字隱現，原是晴雯病中所繡。

“此巾緣何至此？“蔣玉菡指尖撫過茜香羅上“鹡鸰在原“暗紋，忽憶北靜王贈巾時“兄弟之情，莫失莫忘“之囑。襲人鏡中抬眼，簪子頓在云鬢間：“昔年侍奉寶公子，此巾乃他貼身之物。“聲線輕顫處，恍惚又聞怡紅院夜雨聲，寶玉挨打的呻吟混著晴雯撕扇的脆響。

蔣玉菡袖中滑落松花綠巾，正是那年與寶玉互換的茜香國貢物：“我與寶公子互換此物時，曾笑言'異日若娶親，當以汗巾為聘'。“語罷將兩巾絞作同心結，燭火在他眼角細紋里明明滅滅——那是唱了十年《長生殿》的痕跡，比寶玉多了份看盡風月的蒼涼。

襲人觸到他里衣下擺半片茜香羅殘片，方知五年前忠順王府笞刑，他寧捱二十板子也要護下這寸許舊物。“寶公子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蔣玉菡自嘲一笑，替她攏了攏紅麝串，“如今才知，咱們這些水里漂的浮萍，攥緊彼此才是真。“

窗外驟雨敲竹，襲人將寶玉所贈玉玦收入妝奩，見鏡中影子與當年值夜守藥時重疊。蔣玉菡吹滅燭盞，黑暗中汗巾窸窣有聲：“昨兒夢到太虛幻境，石上分明刻著'茜香羅伏線千里'。原是你我姻緣，早被那警幻仙子寫在薄命司里了。“

五更天曉，蔣玉菡以當戲服所得并蒂蓮銀釵簪住她鬢角，鏡中二人鬢發交纏如兩條汗巾——雖無“金玉良緣“的光耀，卻有“瓦灶繩床“的安穩。襲人將通靈玉碎屑縫入他汗巾，觸到內里戲本折角處“玉菡親啟“四字，正是寶玉當年隔著假山石教他唱《密誓》的筆跡。

“往后別再叫我'姑娘'了。“她替他拂去戲袍上金粉，指尖掠過他喉結舊疤，“你我都是被主子們撥弄的傀儡，不如學那戲文里的，做對煙火夫妻。“檐下梆子聲起，正是戲班練《掃花》的時辰，蔣玉菡握住她掌心抄經的薄繭，忽覺這雙曾替寶玉研墨的手，此刻暖如炭盆。

此后數載，紫檀堡柴門常飄蕓香。襲人將怡紅院舊物埋入梨花樹下，獨留汗巾作門簾，每見風過時翻卷如浪，便知是蔣玉菡唱堂會歸來。那日大雪，小沙彌送來油紙包，內有通靈玉碎屑與狂草詩箋：“汗巾猶帶茜香色，一枕黃粱已白頭“——筆鋒破紙處，竟似當年寶玉摔玉時的決絕。

“寶公子...終究是忘不了。“襲人攥著玉屑的手滲出血絲，卻見蔣玉菡從懷中掏出泥人——眉眼肖似她初進賈府時，腰間系著茜香羅帶。“今日在忠順王府，見寶姑娘穿猩紅色斗篷，倒像那年蘆雪庵聯詩。“他替她暖手，指腹蹭過她腕間褪了色的紅麝串，“到底是咱們先一步，在這薄情世故里，尋著了暖爐熱炕。“

冬至抱回的棄嬰襁褓里，半塊玉佩與玉屑相拼，竟成“通靈“二字篆文。襲人取名“緣生“，夜中喂乳時，見蔣玉菡在燈下改《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粗茶淡飯度流年。“筆觸頓處，燭光將他影子投在墻上，恍若當年怡紅院聽戲的寶玉。

清明上墳，緣生舉著汗巾門簾跑過荒冢，驚起的寒鴉掠過“白茫茫大地“。襲人拾得史湘云的玉麒麟，卻被蔣玉菡按住：“這些勞什子，就讓它們隨了落花罷。“他解下松花綠巾替她系緊斗篷，忽見她鬢邊新雪，忽憶馮府初見時，寶玉說“等老了還要一起看落花“。

“他若想回，早隨了這流水了。“蔣玉菡折柳編環與緣生，遠處社戲唱《紅樓夢》新編，“咱們守著這灶臺煙火，強似他在青燈古佛旁悟什么空。“話音未落，緣生指云雀笑喊：“看！是云姐姐在唱《寄生草》！“

暮色中三人相攜而歸，緣生追著流螢驚呼。襲人望著蔣玉菡背上戲箱，忽覺這顛簸路竟比怡紅院的軟紅香土更踏實。流星劃過天際時，她觸到汗巾門簾里的殘詞——寶玉出家前寫的《鷓鴣天》，末句“汗巾本是無情物，系住人間薄命人“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又過數年，京城流傳紫檀堡有對賣唱夫妻：男子執檀板唱新編《好了歌》，女子敲八角鼓和之，案頭雙巾交纏如雙魚。有人說那女子曾是寶公子房里人，有人說男子偷了北靜王信物，卻見他們每日攜子坐于梨樹下，將苦日子唱成《滿庭芳》。

一日忽傳五臺山瘋僧入京，逢人便問“茜香羅汗巾何在“。襲人聞之，往香爐添了把蕓香——那是寶玉最愛之味。蔣玉菡撥弄香灰，見“緣“字隱現，忽憶太虛幻境判詞“堪羨優伶有福“，原不是讖語，竟是這煙火人間，最真的福分。

正是：

茜香羅結三生愿，松綠巾牽一世緣。

公子情癡終化蝶，優伶意重自耕煙。

青燈照盡紅塵夢，白屋炊成綠蟻筵。

莫笑奇緣皆錯配，梨花樹下好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