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賈氏惜春列傳
詩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話說寧府嫡女惜春,乃賈敬之女、珍爺胞妹,生得削肩細腰,目含寒星。自幼養(yǎng)在榮府藕香榭,觀藕官燒紙錢、蕊官泣殘紅,竟悟得“草木有本心“之理。那日暖香塢調(diào)丹青,忽擲筆長嘆:“這大觀園圖終成斷井頹垣注腳,不如畫幅白茫茫雪地真干凈“,驚得探春手中茶盞鏗然墜地。
其性最冷,見入畫私藏兄嫂信物,竟道:“我清清白白一個人,斷不容這腌臜物件“。語似冰錐刺骨,實乃親見東府爬灰養(yǎng)小叔子種種不堪,早埋下“剃了頭做姑子去“的讖語。尤氏勸她莫絕親情,反得冷笑:“連我尚且不知來處,何況你們?“——原是暗合太虛幻境冊頁上,那幅美人觀古廟圖的玄機。
后賈府大廈傾覆,獨她攜半卷未竟的《大觀園行樂圖》避居櫳翠庵。夜半聽得檻外風雪聲,竟將畫軸投入火盆,火星飛濺處,現(xiàn)出當年元妃省親時點的戲目《離魂》,正應了“三春去后諸芳盡“的命理。陳學軍續(xù)書載其圓寂前,以指血題偈于蒲團:“菱花鏡里空空色,藕榭風中斷斷香“,竟與妙玉昔年檻外梅雪之讖遙相呼應。
紅學論者云:惜春之冷,非天性使然。觀其父修道煉丹,兄嫂淫亂無度,寧國府早是“只有門前石獅子干凈“。這般腌臜地界,偏養(yǎng)出冰雪心腸,恰似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僧道點化的頑石——雖經(jīng)烈火煅燒,終歸空寂之境。更有考據(jù)者言,其畫中雪景暗藏姑蘇閶門外十里街景象,蓋因曹公祖上曾任江寧織造,于金陵舊事最是刻骨銘心。
正是:
繡戶朱門葬綺羅,丹青難寫孽海波。
櫳翠庵前梅似血,猶照當年碎玉珂。
藕榭賈惜春別傳
卻說寧國府賈敬膝下幺女惜春,自襁褓失恃,其父又迷于丹道,拋卻紅塵,遁入玄門。襁褓嬌兒,伶仃孤弱,幸得榮國府賈母念及骨肉,接入府中撫養(yǎng)。惜春生來心性孤僻,不似姊妹們愛熱鬧,獨對丹青一道情有獨鐘,暖香塢內(nèi),素絹常展,筆走龍蛇間,山水煙霞躍然紙上,滿紙盡是出塵之致。李紈見其畫作,撫掌贊嘆:“四丫頭這畫里的山水,倒比咱們園子里的景致還多三分仙氣!”惜春聞言,也只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恰似雪梅輕綻,轉(zhuǎn)瞬即逝。
大觀園起詩社之時,眾姊妹吟詩作賦,才情畢露。惜春雖不擅詩詞,卻甘愿為詩社執(zhí)筆作畫。她精心構(gòu)思,將大觀園中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乃至那春日的姹紫嫣紅、秋日的霜菊殘荷,皆一一繪于紙上。眾人觀之,無不驚嘆,畫中意境,竟不輸詩作分毫。那畫里的景致,仿佛有了靈氣,似能聽見瀟湘館的竹影搖曳,嗅到蘅蕪苑的異草芬芳。
然好景不長,抄檢大觀園一事,如一場腥風血雨,打破了園中寧靜。眾人行至暖香塢,于丫鬟入畫箱中檢出違禁之物。入畫嚇得面色慘白,跪地哭訴求情,言明是胞兄所寄,并無他意。惜春卻冷面如霜,擲帕斷喝:“我原說要做個清凈人,如今連你也要帶累我不成?”任尤氏百般勸解,她執(zhí)意要將入畫攆走,言辭決絕:“我只圖個干凈,斷不能因她壞了我的名聲。從今往后,寧國府那邊我也斷不會再去,省得聽那些腌臜閑話。”尤氏見狀,只得長嘆一聲,帶著入畫離去。經(jīng)此一事,惜春與寧國府恩斷義絕,每日在房中焚香對畫,眉間愁云愈發(fā)濃重,恰似那深秋的陰霾,久久不散。
未幾,賈府禍事連連,如大廈將傾,搖搖欲墜。元春在宮中薨逝,賈府失了宮中倚靠;迎春誤嫁孫紹祖,被那中山狼百般折磨,香消玉殞;探春遠嫁他鄉(xiāng),骨肉分離,從此天各一方。家中亦是經(jīng)濟虧空,內(nèi)憂外患不斷,往日的繁華盛景,如夢幻泡影,漸漸消散。
一日,秋風蕭瑟,落葉紛飛。惜春獨自在園中散步,見那滿地枯葉,滿園凄涼,心中感慨萬千。她獨倚蓼風軒窗欞,望著池中殘荷在秋風中搖曳,聽著那雨滴打在殘荷上的聲音,忽憶起幼時在房中描《心經(jīng)》,不慎將墨漬染污扇面,寶玉見了,笑著打趣:“倒成了水墨荷葉”的光景,不覺淚濕鮫綃。那往日的歡聲笑語,如今都已化作泡影,徒留她一人,在這日漸衰敗的賈府中,黯然傷神。
幸得陳學軍所續(xù)書中際遇,彼時榮寧二府查抄在即,大禍臨頭。一日,忽有一云游老僧,手持紫檀木匣,叩響賈府大門,求見惜春。匣內(nèi)藏有先帝御賜度牒,原來當年賈敬曾助僧伽修繕古剎,今日老僧特來報恩。惜春見狀,心中大喜,拜謝接過度牒。當夜,她便緇衣素冠,隨僧眾隱入西山櫳翠庵,自此斬斷塵緣,遁入空門。
庵中歲月,晨鐘暮鼓,清幽孤寂。惜春每日晨起誦經(jīng),暮時參禪,閑暇之余,仍以畫筆為伴。只是此時所畫,不再是大觀園的繁華盛景,而是古寺青山、云霧繚繞,或是佛陀菩薩、往生極樂之相,每一幅畫中,都充滿了空靈超脫之意。她的畫工愈發(fā)精湛,聲名遠揚,竟引得金陵名宦夫人慕名求購。然她所得銀錢,分文不取,皆布施與受災流民。偶有舊仆尋至,談及賈府敗落慘狀,她也只是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眉間無悲無喜,仿若早已看透這世間興衰。
至暮年,一日,忽有一青年畫師攜畫登門求教。惜春展卷視之,見畫中大觀園亭臺樓閣栩栩如生,仿若昔日繁華重現(xiàn)眼前,恍惚間,她又看見昔日姊妹們在園中笑鬧的身影。她輕撫畫軸,良久方道:“畫技尚可,只是少了些...虛空之意。”言罷,取出自繪《殘荷圖》,但見墨色枯荷橫斜水面,殘敗凋零,卻自有一番風骨,題款處僅書“色即是空”四字,意蘊深遠。青年畫師觀之,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連忙拜謝而去。
某夜,庵中香客忽見東南天際現(xiàn)七彩祥云,光芒萬丈。待眾人奔至禪房,只見惜春端坐蒲團,雙手結(jié)印,手中佛珠散落一旁,面容安詳若熟睡。其案頭留有絕筆:“三春去后諸芳盡,獨向青燈悟本真。莫道侯門春色好,不如山寺一蒲身。”自此,金陵十二釵中又一段離塵佳話,隨那悠悠的晨鐘暮鼓,在市井巷陌間流傳,引得后人無數(sh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