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琴列傳

薛寶琴者，皇商薛氏之女也，梅翰林未娶之媳。其父行商遍涉海疆，見聞廣博。寶琴幼隨父蹤，踏煙波萬里，履異域奇邦，眼界心胸迥異閨閣。其容華絕代，眉目若畫，顧盼神飛，偶入賈府，頓驚四座。賈母愛之甚篤，立逼王夫人認作螟蛉，賜以金翠輝煌之鳧靨裘，珍視逾于諸孫女。

寶琴雖居客位，氣度超然，如新月初升于眾星之間。其性敏慧，才思捷如泉涌，蘆雪亭爭聯(lián)即景詩，其句奇崛，竟使湘云豪情、黛玉清思一時為之斂鋒；其膽略亦非常，立深雪寒山之畔，身后小鬟懷抱紅梅，凜凜然有林下風致，直如仇十洲筆下《雙艷圖》活現(xiàn)人間，寶玉觀之，竟疑非塵世中人。彼又述海外真真國金發(fā)女子通漢詩之奇，語驚四座，其所賦“昨夜朱樓夢”一詩，辭意蒼茫，隱然有興亡之嘆，聞者無不默然神傷。

然其終身大事，卻暗藏機鋒。梅翰林家忽外放，婚期遙遙。后賈府頹勢難挽，大廈傾頹之際，風波暗涌。有海外異邦王子，慕中華風華，偶聞寶琴艷名才品，遂輾轉(zhuǎn)求聘。值此家國飄搖，舊約難憑，新緣忽至。寶琴終登碧海樓船，辭別中土。舟發(fā)之日，海天蒼茫，浪涌如泣。彼身披當日賈母所賜鳧靨裘，獨立船頭，望故國山河漸成一線，神色渺遠，竟不知悲喜。此一去，如彩鳳翔于云外，蹤跡杳然，唯余海上明月，猶照當年離人。

太虛幻境副冊有載其名，然判詞獨異，無尋常薄命之語。或曰：“此姝運數(shù)天成，不在紅塵劫數(shù)之中。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原非凡品，終歸水闊天高之境。”誠哉斯言！其來也驚艷，去也翩然，如驚鴻照影，留一段璀璨傳奇于大觀園盛衰之間。

##薛寶琴別傳：海客遺珠

金陵薛氏有女寶琴，乃我姑母之幼女，生而明慧殊常。猶記其初入榮國府，正值嚴冬，碎玉漫天。彼身披大紅猩猩氈斗篷，立于琉璃世界之中，身后丫鬟抱一瓶朱砂梅，人花相映，竟叫滿園瓊枝玉樹黯然失色。老祖宗一見心喜，立命留于身邊，其得寵之速，府中罕有。

寶琴之奇，在其胸襟。嘗于暖閣圍爐，娓娓道及隨父飄洋之舊事：鯨波接天之際，暮色四合之時，有金發(fā)碧眼之真真國女子，隔舷窗以漢話吟哦新句。其所述“島云蒸大海，嵐氣接叢林”之詩，氣象宏闊，竟似出自久歷風波之男子手筆。座中黛玉、探春等雖博學，聞此亦瞠目結(jié)舌，自嘆不如。彼又笑言曾見異域廟宇，神像莊嚴，竟與南海觀音一般慈悲寶相。斯言一出，寶玉拊掌稱奇，直呼“天地之大，造化之工，原非我等井蛙可蠡測”。

榮府鼎盛時，上元燈節(jié)璀璨如晝。寶琴與吾輩提燈夜游，其手持一盞精巧琉璃繡球燈，內(nèi)映燭光，外鏤西番蓮花紋，乃其父得自海舶之珍。燈影搖曳，映其笑靨如霞，步履輕盈，穿行于雕梁畫棟間，恍若蕊宮仙子偶謫塵寰。彼時姊妹言笑晏晏，恍不知人間有秋扇見捐、彩云易散之悲。

然好景最是難留。未幾，梅家外任之訊至，吉期渺茫。更逢賈府風波迭起，頹勢如山倒。忽一日，海疆有巨舶至，稱某島國王子，風聞中華有奇女子，愿以重聘迎之。當是時也，梅家音信久絕，薛家亦風雨飄搖。寶琴默然良久，終頷首應允。

臨行前夕，彼獨至櫳翠庵外。時值深秋，庵中數(shù)株老梅枝椏虬勁，卻無花信。寶琴凝立良久，以指尖輕觸寒枝，低語道：“檻外之梅，原不屬此間風雪。”語畢，飄然轉(zhuǎn)身，素衣融入沉沉暮靄之中。次日登舟，唯見海天蒼茫，波濤翻涌，她身披當年老祖宗親賜之金翠輝煌鳧靨裘，孑立船頭，身影漸化入海天極處一片迷蒙煙水之間，再無回顧。

后數(shù)年，有海客輾轉(zhuǎn)傳言，云彼邦之妃，常登臨高臺，東望故國。臺畔遍植奇種梅花，冬日盛開如雪，妃每撫梅，唇邊笑意清淺，眸中神光渺遠，無人能測其悲喜幽懷。榮國舊人麝月嘗于階前掃雪，忽見當年寶琴小婢遺落的一枚梅花玉簪，雪光瑩然，簪上梅花依舊栩栩，麝月執(zhí)簪南望，但見云天漠漠，寒鴉數(shù)點，不禁潸然淚下。海上蓬萊，原非歸路；梅魂一縷，終隔重洋。所謂“不在梅邊在柳邊”之讖，豈非早已道盡這煙水茫茫的宿命？

金陵十二釵副冊·薛寶琴別傳補遺

卻說那日寶琴欲詢湘蓮端底，忽見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但見那油紙包方正如硯，邊角泛著歲月浸蝕的焦褐，顯是經(jīng)年累月貼身珍藏。湘蓮指節(jié)泛白如霜，撫過紙包時微微顫抖，待層層揭開，半枚羊脂玉連環(huán)赫然入目。溫潤的玉色映著殘雪微光，內(nèi)刻篆文“琴”“蓮”二字，雖歷經(jīng)風霜，卻仍蒼勁如昔。

寶琴見此，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廿載往事如潮翻涌。恍惚間，薛府后園梧桐月影重現(xiàn)眼前：七歲稚子扎著雙丫髻，踮足將錦盒藏入樹洞，身旁立著個眉若遠山的少年——正是柳湘蓮。那時他解下頸間玉連環(huán)，“啪”地一分為二，脆響驚起枝頭宿鳥，朗聲道：“待琴妹及笄，我便以這半環(huán)換你繡的并蒂蓮香囊。”彼時月華如練，樹影婆娑，竟不知人間有“離散”二字。

“原是柳哥哥……”寶琴喉間似鯁了塊沉香木，珠淚簌簌滾落，滴在玉璧之上，綻開朵朵晶瑩水花。方知當年乳母被逐，竟將這定親信物一并攜走，從此山長水闊，音書斷絕，空留半世相思，盡付東流。

湘蓮望著她梨花帶雨之態(tài)，目中泛起粼粼水光，柔聲道：“琴妹，這些年我踏遍五湖四海，唯將這半環(huán)貼肉收藏。本欲功成名就后再行求娶，不想竟累你受盡風霜。”

寶琴淚濕鮫綃帕，哽咽道：“這些年風刀霜劍嚴相逼，原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期。不想前緣未盡……”話未說完，忽一陣山風掠過梅林，滿樹瓊枝搖曳，碎玉般的積雪簌簌而落，覆在二人肩頭，恰似披上素縞婚衣。

“公子可記得‘不在梅邊在柳邊’？”寶琴話音未落，寺后禪房忽傳來急雨般的木魚聲，混著了塵禪師吟誦《往生咒》的梵音。滿山白梅無風自動，紛揚如雪，將她后半句話語盡數(shù)掩埋，唯余暗香縈繞，沁入心扉。

自此，二人于浦東寺下筑廬而居。青磚小院中，春種蕓薹夏采蓮，秋曬茱萸冬煨芋。每日晨鐘暮鼓之際，寶琴端坐窗前輕撫焦尾琴，《鳳求凰》曲調(diào)悠揚；湘蓮則在院中舞劍，寒光與梅影共舞。待夕陽西下，二人并坐籬前，看晚霞將天際染作胭脂色，聽山寺鐘聲在暮色中回蕩。檐角風鈴輕響，驚起寒鴉數(shù)點，倒比那榮國府的絲竹管弦更顯自在逍遙。正是：

廿載塵緣今朝了，一蓑煙雨任平生。

梅影劍光相映處，素琴清韻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