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列傳
卻說金陵尤氏者,寧國府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之繼室也。其父原為六品京官,早逝,門庭遂微。尤氏隨母改嫁尤門,故得此姓。生得容貌端麗,性情柔韌,雖非詩書簪纓之族,卻自有一番持重氣象。嫁入寧府時,賈珍元配已亡,前房遺下獨子賈蓉,尤氏撫之若親生,闔府稱為“大奶奶”。
然寧府之勢,外似金玉,內實朽空。珍、蓉父子,一味高樂,罔顧人倫。尤氏深處其間,如履薄冰。其理家之才,非無也,實為勢所錮。偶遇年節(jié)大事,調度仆婢,分派職司,井井有條,頗有法度。然珍但圖享樂,于家計瑣細從不過問,亦不許尤氏多作主張。尤氏常于更深人靜,燈下檢點賬目,見那虛耗浮華之項,每每蹙眉暗嘆,亦只得依例勾畫,有“鋸了嘴的葫蘆”之謂。
尤氏之母,人稱尤老娘,性頗庸懦,貪圖安逸。后攜二女尤二姐、尤三姐投奔寧府。尤氏深知此非久居之地,然礙于母女名分,只得安頓。孰料賈珍、賈璉、賈蓉輩,覷得二尤姐妹姿色,便如餓鷹撲食。尤氏冷眼旁觀,心中如沸。彼曾于無人處,執(zhí)二姐之手泣勸:“妹妹,此是何等虎狼之穴!我在此處,尚如坐針氈,你青春正好,萬不可糊涂!”言詞懇切,發(fā)自肺腑。然二姐為賈璉甜言蜜語并鳳姐假意賢良所惑,終入大觀園,釀成吞金慘禍。三姐性情剛烈,恥于被污,亦橫劍自刎。二妹之殤,如利刃剜心。尤氏撫棺大慟,然于賈珍父子面前,竟不敢露深悲切齒之態(tài),唯將血淚吞入腹中,其苦可知。
及至賈敬吞丹暴亡,珍、蓉父子皆隨駕國喪在外,偌大寧府,唯剩尤氏一婦人支撐。當此倉皇之際,尤氏強忍喪親之痛(尤二姐新喪未久),于靈前擗踴哀號,禮數(shù)周全,更顯出奇之鎮(zhèn)定。調度車馬,延請僧道,采買一應喪儀物件,分派執(zhí)事,約束族人,竟將一場浩大喪禮辦得井井有條,肅穆莊嚴,贏得闔族上下“獨艷理親喪”之嘆。此一事,方顯其潛藏之經緯與擔當,然亦是其一生中唯一一次得展才干之機。
后賈府事敗,抄檢沒籍,大廈傾頹。寧府罪孽尤深,珍、蓉流放。尤氏身為誥命,雖暫免于難,然棲身于仆婦陋室,親見寧府百年基業(yè),化為瓦礫煙塵。昔日煊赫,盡成過眼云煙。陳學軍續(xù)書有云,尤氏于更深寒夜,重入荒草叢生之寧府宗祠,將一生默默所錄之寧府罪愆、浮華靡費、人情冷暖之私稿,并其嫁奩中僅存一支素銀簪,盡付于幽幽燭火。火光明滅,映照其面,無悲無喜。殘灰冷透,旋投繯于祠堂梁間。遺世之言,僅余一句:“干干凈凈,隨它去了。”其一生隱忍,終以最烈之決絕,為自己畫下句點。所謂“金簪雪里埋”,其雪者,非僅寒涼,亦喻其一生潔凈之志,終被污濁世情深埋矣。
尤氏別傳一·朽木鳴
第一幕·泥金裂
蓉兒娶親那日,燭影搖紅浸著滿院喧闐。尤氏于新房廊下檢點秦氏妝奩,指尖觸到嵌寶菱花鏡背面凝脂般的斑漬,原以為是陳年香粉,待以帕子細細拭去,鏡背上竟蜿蜒浮出“爬灰“二字——血紋似活物般在鎏金鏨花間游走,紅得發(fā)暗,恍若干透的人血。
手一抖,銅鏡墜地碎作十八片。每片殘鏡里都映著賈珍不同模樣:或擁著府中姬妾在假山后調笑,或與外室藏在繡春院簾幕深處,最刺目的那片里,他正捏著瑞珠的下巴往她嘴里灌酒。尤氏蹲下身,指甲掐進青磚縫里,撿齊所有碎片,就著月白寢衣上的金線,將碎鏡綴成巴掌大的袈裟。方往臂上一搭,忽覺千萬蟲蟻順著血脈啃噬,低頭看時,碎鏡拼出的袈裟紋路上,正映著自己慘白的臉。
后聞陳學軍所續(xù)之書言,此鏡原是警幻仙子照妖鏡碎塊,專照寧府腌臜事——偏這腌臜事,早把府里人腌成了泥里的蛆。
第二幕·佛腹空
后來流放嶺南,被發(fā)賣為官婢,日日擦那鎮(zhèn)魔金佛。佛像肚臍處有寸許暗門,原以為是鑄佛時留的氣孔,那日銅刷一蹭,門閂竟“咔嗒“開了?;鰜淼牟皇欠鸾洠欠咴S畫卷,展開來赫然是賈珍與秦氏合衾秘戲圖,絹角題著“箕裘頹墮皆從敬“——原是賈敬一味好道,才教這子孫墮了家聲。
尤氏牙齒咬得發(fā)顫,將畫撕成條塞進嘴里。紙頁上的丹砂混著胭脂味,腥甜里帶著苦,咽到喉間梗得生疼。忽覺腹中翻江倒海,張口嘔出黑血,點點滴滴染紅了佛前經幡。當夜佛殿地磚“咔嚓“裂開,露出半埋的石獅子——正是焦大當年哭著埋下的那對,獅子口里銜著尤二姐的金簪,簪頭還纏著三姐斷劍上的紅絲絳。
佛身鍍金剝落處,露出里頭填的草糠。原來這鎮(zhèn)魔的佛,肚子里裝的全是敗絮。
第三幕·啞禪機
暮年在葬花溪結了間草廬,每日對著石頭講經。那日山洪沖開賈敬的煉丹爐,滾出拳頭大一塊石頭——竟是青埂峰補天石的殘角,石面上還留著“通靈寶玉“四個字的凹痕。尤氏伸手一摸,石面映出寧府舊景:天香樓的飛檐下,秦氏正倚欄垂淚;會芳園的假山后,賈珍的靴尖正碾著瑞珠的帕子。
她忽然想起自己這輩子,從續(xù)弦做進寧府,原想當個賢內助,卻不想這府里的爛泥,能把人連骨頭都腌臭了。捏著石頭往嘴唇上一敲,多年未言的嗓子竟發(fā)出聲來。先是笑,笑到眼淚出來,又笑了三日三夜,寫了本《孽海錄》。待最后一筆落下,補天石碎成齏粉,隨風飄成首歌:“公府高門金作灰,禪床底下骨成堆......“
原來這世上最臟的,從來不是泥里的腳,而是佛前的香。
終章
那日癩頭和尚化緣,尤氏把僅剩的粥倒進他缽盂。和尚接了,將缽盂往地上一擲,竟化作面鏡子。鏡里映出前生:寧國公陣前斬的孕婦,肚子里正蜷著兩個男胎——可不是現(xiàn)世的賈珍、賈敬!
她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血銹味,一頭撞向鏡面。血流在青石上,慢慢洇成“家亡血史“四個字,字縫里長出血色曼陀羅,花心托著塊溫潤的石頭——細看竟是通靈寶玉的贗品,邊角還刻著“假作真時真亦假“。
佛前的燈滅了,朽木里卻爆出火星。這把火,終究要燒盡這滿府的腌臜。
尤氏別傳二(太虛幻境篇)
警幻仙子攜余步至“薄命司“,但見朱漆櫥柜層層疊疊,似鎖住千般冤屈。仙姑素手輕抬,指副冊中一冊嘆道:“此乃寧府尤氏之冊。其命雖薄,卻隱而不彰,如深水沉珠,觀之令人長嘆。“
展冊視之,畫中一柄金簪半埋深雪,簪頭點翠雖已黯淡,卻仍有冷光隱隱。雪地盡頭,朱樓飛檐正寸寸傾頹,碎瓦落進雪地里,竟聽不見半分聲響。
判詞曰:
勤理何曾挽頹墻?忍辱只為續(xù)膏粱。
金簪本具冰玉質,終陷污淖雪里藏。
親喪獨艷空展才,妹殤吞聲暗斷腸。
勘破虛華付一炬,寧國府里夜未央。
仙音裊裊中,警幻復嘆:“此女心性,本非俗流。昔年嫁入寧府,原懷'整頓金甌'之志,卻不想誤入污泥潭。她似那水邊蒲葦,縱被風雨壓彎了腰,仍死死纏住將傾的梁柱;又似寒塘孤鶴,縱有清唳穿云,終尋不得半畝清波。'忍'字頭上一把刀,刀刀割的是心尖肉——妯娌輕慢,丈夫荒淫,姊妹遭難,哪一樁不是剜著她的骨血?理親喪時眾人贊她'獨艷',卻不知那是她褪了幾層皮才撐住的場面:人前笑得端莊,人后躲在佛堂里咬著手帕哭,淚濕了半幅經卷。“
“及至大廈將傾,她于冷月荒祠中焚盡生平賬目。那些算不清的銀錢,道不明的冤孽,都隨火光化作灰燼。你道她怯懦?非也。當她看著寧府祠堂在火里燒得噼啪響,面上平靜如古井,心里卻比誰都明白——這百年公府,早該一把火燒干凈了。金簪雪里埋,埋的不是簪子,是她那被濁世凍住的冰心?!?/p>
恍惚間,見尤氏于孤燈下?lián)芘阒椋讣庠谫~本上停了又停;又似見她立在尤二姐墳前,袖中帕子絞得發(fā)皺,卻終究沒落下一滴淚;更見她在火光里轉身,身影融于夜色,唯有鬢邊金簪閃過最后一點光——那光,終是被雪埋了,卻在太虛幻境里,映得薄命司的琉璃瓦發(fā)亮。
正是:
泥佛垂目觀孽障,朽木逢霜泣孤凰。
休言冢婦無才思,一片冰心葬雪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