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村外,斜陽懶懶地斜倚在香山的肩頭,像一位倦游的詩人,把最后的溫柔灑在那棵古槐上。古槐的枝干粗礪如老者的掌紋,風過時,沙沙作響,仿佛在低低地訴說一個被歲月塵封的故事。
——那故事,關于一個叫曹雪芹的男子,關于一部叫《紅樓夢》的書,關于一段被時光揉碎、又被后人縫補的傳奇。
壹|黃葉·初遇
1971年的初夏,風還帶著青澀的草木香。黃葉村的正白旗三十九號老宅里,一位工人無意間拂去一面斑駁墻上的浮塵,竟露出一行墨跡未干的詩句:
“富者視鄰貧,禮尚往來稀;親疏因財散,此景世間多。”
那字跡清瘦,卻帶著風骨,像極了一位落魄書生的嘆息。消息一出,整個京城都為之震動。人們奔走相告:曹雪芹,那位寫下“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癡人,曾在此地棲居,寫下驚世絕艷的《紅樓夢》。
于是,黃葉村被溫柔地捧上了神壇。紀念館拔地而起,青磚灰瓦,飛檐翹角,像一座靜默的碑,為那個早逝的靈魂守靈。
貳|張教授·歸人
數十年后,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踩著落葉,一步步走進黃葉村。他叫張宜泉,是張宜泉的后人,如今是哈佛大學的教授。他的腳步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往事。
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指尖撫過木紋,像撫過祖父的皺紋。屋內,塵埃在光柱里起舞,古董書畫沉默地列隊,像一群等待檢閱的舊友。
他的目光被一面大理石壁畫攫住。畫中,青山隱隱,碧水迢迢,一葉扁舟泊在煙波深處。他伸手,指尖觸到一塊微微凸起的石紋——
咔噠。
壁畫緩緩旋開,露出一條幽暗的甬道。甬道盡頭,是一間密室。密室里,詩墨猶香,古琴無言,青花瓷上的纏枝蓮開得正寂寞。
而最角落,兩只鎏金朱紅的黃松木箱,靜靜地臥著,像兩個被時光遺忘的守墓人。
叁|芳卿·幽蘭
張教授拂去箱蓋上的塵埃,一行小楷躍入眼簾:
“并蒂花呈瑞,同心誼更真;一拳頑石下,時得露華新。”
落款是:“題芹溪處士句,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
他的指尖顫抖了。芹溪,是曹雪芹的號;芳卿,是那位傳說中陪他“舉家食粥”的江南女子。而“脂硯齋”,曾是曹雪芹為她取的閨閣筆名,后來才轉贈給他的祖父張宜泉。
箱蓋背面,一行書目讓他心跳驟停——
“為芳卿編紋樣所擬歌訣稿本”。
他打開箱蓋,一函十二冊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靜靜地躺在那里,紙頁泛黃,卻完好如初。朱墨批語密密麻麻,像一場跨越兩百年的私語。
他忽然想起張愛玲的話:“人生三恨,海棠無香,鰣魚多刺,紅樓未完。”
而今,這恨,似乎可以少一恨了。
肆|陳公·揭秘
張教授把書箱托付給摯友陳公,一位癡迷紅學的居士。陳公在黃葉村的燈下,一頁頁翻閱,像在拆解一個古老的謎。
他讀到了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讀到了敦敏、敦誠寫給曹雪芹的詩,讀到了甲申本最后二十回的真相——
寶玉最終“瘦損骨嶙峋”,黛玉香消“青娥紅粉歸何處”,通靈寶玉歸于青埂峰下,一切繁華終成空。
陳公在燈下落淚。他忽然懂了,曹雪芹不是寫了一場夢,而是把自己活成了夢。夢里有詩,有酒,有花,有淚,有“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伍|遺珠·永訣
然而命運總愛在最溫柔處,劃下一道傷。
那兩箱古籍,被張教授帶去了美國。多年后,他臨終前留下遺囑:將它們與自己合葬。
就像王羲之的《蘭亭序》隨葬昭陵,就像曹雪芹的殘稿散入云煙。
黃葉村的古槐還在,風還在,只是再沒人聽見它低低地訴說了。
陸|尾聲·未了
如今,黃葉村的紀念館里,復刻的甲申本靜靜陳列。游客們駐足,拍照,驚嘆,然后離去。
只有風知道,在某個遙遠的墓園里,真正的《紅樓夢》正與一位老人同眠。他們的夢里,或許還有黃葉村的斜陽,還有曹雪芹的筆,還有芳卿的淚。
——而人間,終究只留得一部未完的傳奇,供后人癡癡地猜,苦苦地尋。
正如那闕《如夢令》:
黃葉村前古槐,
斜陽里,舊夢徘徊。
石下幽蘭在,
人間幾度塵埃?
休問,休問,
一闕紅樓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