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

正八月底，下班的時間，原本燥熱的天，被這么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澆滅了。路上行人的心火大概也是如此，被澆了個徹底。而心靜下來，行動又受限，也就悠哉悠哉地在街上逛了起來，似乎不急著趕路，車少，沒有躁動的喇叭聲，只有雨聲。

雨剛下起來不久，雨珠落在發熱的水泥地上，姑娘站在門前隔著門簾，看著。

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飄進鼻腔，是村里剛收完大豆的氣息。她已經出嫁了，被父親嫁到了鎮上。父親逢人就說：“毛丫頭出息啦，現在是城里人咯！”

黃土高坡上，故鄉的回憶在腦海中回蕩，又是二柱那張憨厚的臉。二柱從門口出發的小路曲折向前，進入遠處的道路道路。在空曠、飄揚著炊煙的土地上繼續前行，一路伸向天邊燃燒的晚霞。

……

“呼啦！”男人掀開了火鍋店的門簾，打斷了姑娘在聽雨中的思緒。

“早和你說了！那座橋下的河灘釣不到魚，那地方施工時淹死了不少人！都是怨氣，魚怎么可能下去？還帶我和孩子去！武當八字又輕，怎么想的啊？你這下好了，又下了雨。淋了個落湯雞！”姑娘還在愣神，女人的聲音先傳了進來。

“行了行了，別數落我了，趕緊點菜，每天就知道抱怨，我對你不好，那你怎么不嫁個好人啊？”男人和女人的聲音都很尖銳。他們拉開凳子坐下，搶過菜單，開始選菜。動作不是連貫，更浮躁慌亂。

兩個小男孩兒跟在后面，七八歲的樣子，身高差不多，但絕不是同歲。

個子稍高的那個，生人看了也敢肯定是男人的兒子。頭發烏黑锃亮，和男人一樣穿著皮夾克。而另一個長得誰也不像，又瘦。亂糟糟的頭發反倒像個雞窩。

“武當，過來把濕衣服脫了。”女人說。穿夾克的男孩兒走了過去，女人幫著解開了外套。完事又吼道：“桑文昌你干嘛呢？愣在那里，還不過來，把衣服脫了，一天天的，一點兒也不利索。”男孩兒神情呆滯，慢吞吞的脫了衣服又挨了一頓數落。

歸武當歡快的跑去拿飲料，又自顧自地的坐在凳子上打開，沒用杯子咕嘟咕嘟的喝了起來。

而桑文昌也站在了貨架前，舉著一瓶果粒橙，“叔叔，這個好喝嗎？”男孩兒的聲音怯怯的。“不好喝，上次給你買過了，你忘了？！快放下，和你弟弟喝點兒就行了，別喝那么多飲料。”男人語速很快。

桑文昌拿了個空杯子就回座位上了，他不知道弟弟會不會分飲料給他。

“哥，給你喝。”飲料還剩一半兒，瓶子被遞了過來。桑文昌的眼睛終于亮了一下，抱起了飲料瓶。飲料甜滋滋的口感沁人心脾，甜刺激大腦產生多巴胺，桑文昌的嘴角有些上揚了。

可還沒喝兩口，“桑文昌，拿蘸料去，別愣在那。誰讓你搶弟弟飲料的？”女人指揮著桑文昌說著，還將飲料拿了去。

他著急的從略高的板凳上跳下，熟練的盛起蘸料來。

“媽，你和叔叔的。”桑文昌遞過去碗。

精明的姑娘這下是看明白了。“桑文昌”大概是女人帶著嫁到男人家去的，歸武當是兩人親生的。這是個特殊的家庭。

“姑娘，麻煩你上一下菜吧。”男人溫雅的叫他過來，遞上了點菜單。

而菜就備齊了，一家人吃起來。聊天內容無非是一些家庭瑣事。姑娘站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又聽明白了些。

桑文昌，9歲，歸武當，7歲。一個三年級，一個二年級。在旁邊興鎮實驗小學讀書。快開學了，一家人剛從大橋下的河灘釣魚回來，沒釣到魚。

火鍋的熱氣在屋里漂泊，終是消散，外面又是暴雨，不多時玻璃上起了一層水霧。天色漸晚透過玻璃是斑駁的光影。

一家人吃的不慢，隨后就離開了小店，姑娘站在門口送客。

雨已經停了，他們上了車，一輛白色的二手吉利，車子開走了。

一家人回到了50平米的房子，“桑文昌！去燒熱水！你們兩個洗澡收拾作業，明天上學了！”女人又開始指揮。

桑文昌去了，只不過熱水器在那間潮濕房間里，年久失修的生銹鐵架上支撐到了桑文昌進房間的最后一刻。

“轟！”像投擲炸彈一樣，熱水器掉在了地上。

男人和女人聞訊趕來巴掌大小的浴室一下子就擠滿了人。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被打在桑文昌稚嫩的臉頰上。

“燒個熱水能把熱水器弄下來，這是做什么？我和你叔叔好不容易攢夠錢可以換一間學校附近的房子，今天也剛帶你改善了伙食。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故意找不痛快的吧，不想在這里住，行啊，找你爹易海深去，看人家要不要你。”

女人的話像炮彈一樣精準打擊在桑文昌的心上，他一言不發的咬著嘴唇，他知道。即便解釋也得不到什么好結局。

男人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行了吧？給房東打電話吧，這免不了又要幾百塊。”這句話不說還好，一旦被女人聽進了耳朵，那張臉就漲得更紅了，脖子也更粗了，他抬起手指戳在桑文昌的腦門上。

“找你爹去，找你爹去。找你爹去。”一個聲音不斷的在他心里回蕩。他邁開腿，跨過擋在浴室門口的兩雙腳。看了一眼正趴在客廳門框上偷看的歸武當。毫不猶豫的打開了防盜門，走了。

男人正要追上去，被女人拉住了，“歸有光，讓他去！真去了也減輕咱們家的家庭負擔。”

男人不再行動了，坐在茶幾邊上點了根煙，撥通了房東的電話。

“喂？啊！房東啊，我是有光吶，那個什么啊，熱水器掉了，……哎對對對，地磚也碎了兩塊，啊？你早就說過那個熱水器快掉了嗎？嗯，不用陪啊，嗯。人沒事兒，是小桑，哎呀，沒有沒有沒有。”電話掛了，“不用賠，本來就要掉了，快吧孩子找回來。”男人說。

“要去你去，人家有出路，干嘛斷了人家的好出路。”

最終，誰也沒有踏出半步家門。“行啦，兒子，咱們睡覺吧，九點啦！”

歸有光一覺醒來已經是后半夜了，他總覺得對那孩子有所虧欠。他下了床，穿上衣服。

“你干嘛啊？”女人也醒了。

“找孩子啊。”

“都這個點，找他爸去了吧。”

“萬一人家不要他呢？也該回來了吧！”

“啊！”女人這時才反應過來。“那你快去找，我在家守著！”

男人穿上了鞋。邁出門，才發現外面這么冷。他騎著自行車打著手電筒，一路走，一路喊，“桑文昌……桑文昌……桑文昌……”

騎出三里路后，歸有光依舊沒有看到桑文昌的半點蹤影。他眉頭緊鎖，心里暗自想著：這孩子到底去了哪兒呢？思索片刻后，他決定去大橋上找找看，因為他記得桑文昌平時似乎很喜歡去那里。

他一分鐘也不敢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