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隕落,飛羽四濺。
一曲離弦,蕩氣回腸。
神女裹挾著信徒的挽留,墮入黑暗。
“神女,為汲天地陰氣之產物,受命于天。”
“神女之使命,便為救蒼生,渡苦難。”
神女化翼,立于高聳神壇之上。
信徒朝拜,舉國敬仰。
直到——
有人揮劍,斬斷了神壇四角的鎖鏈。
斬斷了神女的翼。
“!!”
江矢眼底發疼,險些窒息。
“怎么……又是這個場景……”
江矢大口喘息,試圖用新鮮空氣來舒展皮肉。腦子還有些懵,視覺卻最先恢復過來。
身側男子著一襲青衣。
江壬挽了挽袍袖,于案邊坐下撫琴。
修長手指勾動琴弦。
孤月映古琴,指尖淌輕音。世間繁華或落寞皆于曲調間一醉方休。
一曲終了,江壬緩緩開口。
“徒兒,這氣有兩極,一謂陰,一謂陽。”
“器有兩圣,一是琴,一是笛。”
“運氣不好,則濁氣趁虛而入。”
“用器不佳,則法力受限無能。”
江壬緩緩起身,踱步到江矢面前。
“你入定時已經看見那番場面了吧。”
“該讓你學些真本事了。”
江矢不知怎的,渾身打了個顫。
脈絡涌上暖流。是師父在修復她體內元氣吧。第一次入定見到神女墮落的場景時,她便覺得自己修為被削弱了一些。師父說,那是因為天命連接于肉體,需要付出些代價,元氣易因此受損。但師父從未告訴過江矢,為什么天命會選擇她。
“師父。”
“何事?”
“我有一問。”
“你說。”
“您說器有兩圣,為何卻只教琴,不吹笛呢?”
江壬一愣。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師父瞞我。”
“為師者肯定愿意讓徒弟多學些本事,怎有取舍之說?”
江壬搖搖頭。
“真相為師也不知,或許需要你自己去悟。”
“師父陪不了你一輩子,很多人世間的道理都需你自己經歷過后方能領悟。”
“為師只懂得教你些修煉之術,再多的道理,也無可奉告。”
“再過三月,便是你及笄。那時,且看命中定數。”
江矢揉了揉眉心。
江壬早已停止了對徒弟元氣的修復,此時已離開房間。
偌大的閣樓,此時只剩了江矢一人。
師父的話音仍在耳邊徘徊。
“緣始緣終,本是自然。”
“……”
本是自然。
教人或學習從來都是簡單,但真的到了實踐的那一刻……
江矢覺得,自己可能無法果斷。
正出神,稍帶稚嫩的童聲從門口傳進江矢耳內。
“師姐師姐!!”
門開了一條小縫,男孩的半個腦袋探了進來。
“小徐師弟?喚我何事啊?”
男孩剛來得及應話,話頭便被一道少年音蓋過去。
“辰良——”
江矢一愣,和男孩一齊往聲音的源頭望去。
月光隱隱籠在一位少年身上。
天色雖已漸暗,皎皎明月卻極好地勾勒出少年臉龐的輪廓。
少年的眼眸干凈明亮,仍然保留著幾分尚未褪去的純真。
“師兄?”
“師兄!”
江矢和徐辰良異口同聲。
“師妹師弟!”秦修南快步走到房門前,“今夜百花樓前放煙火,剛好得空,不如隨我一起去看看?”
夜幕低垂。
百花樓是當地的風流會所,紈绔子弟向往之地。里面的女子大多是賣藝不賣身,卻能引無數人將口袋里的銀子一股腦投進去。街上巷里都點著燈,萬家通明間卻屬百花樓的招牌最耀眼。
四個火紅燈籠襯得金色大字耀眼奪目,暗示著里頭的溫香軟玉和夜夜笙歌。絲竹聲悠揚入耳,伴著脂粉的香氣繚繞,隔絕了世俗煩惱,創造出被欲望和歡樂所填滿的奢靡放縱之境。
三個人從郊外徒步而來,并排行于街上。街上的燈光對于長期處在黑暗中的三人來說有些晃眼,江矢瞇了瞇眼睛,努力適應。
百花樓前,街道中央,一群人正堆著煙花筒。幾條街道都擺滿了攤,攤主吆喝著,湊成了今夜的人聲鼎沸。
三人在蜜餞鋪子前站定,江矢側耳聽著路邊行人的談話。
“今夜百花節,不知那百花樓頭牌會表演什么節目呢?”
“誒,百花樓頭牌平日里都不出來攬客,莫是什么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吧?”
“聽說這頭牌還是西域進供的來著……”
交頭接耳的行人匆匆走向百花樓門口,帶來身后游人如織。
“百花樓頭牌竟不攬客……”
“那怎么叫頭牌啊?”
江矢對這頭牌愈發感到好奇。
百花樓在最繁華的商業街中心,一旁便是運河。這種人潮涌動的地方江矢之前從未涉足,一切都是陌生而又新奇,不斷刺激著她的五感。
“師,師姐!”
小師弟嘴里含著一串糖葫蘆,拽了拽江矢的衣袖。
腮幫子鼓鼓囊囊,男孩有些口齒不清。
“師,師兄說……我們可以去,去百花樓看看!”
江矢對上秦修南的目光。
“師兄,平日不曾涉足此地,為何今日要領我們去看看?”
少年提著一袋蜜餞,指頭被勒得有些發紅:“正巧今日百花節,聽說百花樓頭牌會免費獻上表演,何不趁得空去開開眼界?”
胭脂粉黛的熏香飄到街上,勾著人的鼻子。
金碧輝煌,絲綢懸掛。字畫、琴笛、酒茶,皆亂人心弦。
天上人間。
“今夜有我們頭牌的演出,官人來捧個場吧——”
“官人您里邊請——”
“官人喝點什么——”
“官人幾位啊——”
“官人——”
店小二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混雜著各個包間傳出的靡靡之音。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百花樓嗎……”
三人走到樓上的圓桌前,挑了個位置坐下。店小二立馬端上茶來。
二樓是天井設計,既能看到樓下大廳的演出,又能倚在窗邊賞煙花。
江矢剛坐定,四周燈火熄滅了。只剩下窗外月光皎皎。
嘈雜聲瞬間消失。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百花樓頭牌要上場了。
昏暗中,傳來悠悠琴聲。
臺上燃起四盞燈,映出女子身姿婀娜。
女子青絲如瀑,舞姿如煙霧繚繞。薄如蟬翼的衣衫之下,如玉的輪廓若隱若現。纖纖素手上下翻動,飄逸如仙。忽如間水袖甩向兩邊,四下花瓣搖曳,散發陣陣幽香。
一曲終了,女子停下舞步,輕輕倚坐在一旁的金絲軟榻上,肩頭披帛滑落,剛好露出凝脂般的頸。
四座先是沉寂,待女子坐下,便掌聲大作。臺上女子一雙明眸此時盈滿笑意,回應著眾看客的雀躍。
江矢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子。
燈火不熄,音樂不停。杯盞再次交錯,那頭牌如蝴蝶般輕盈下了舞臺,旋轉在各色賓客之間飲酒作樂。
外頭突然躁動起來。
“砰——”
“砰——”
剎那間,一大串煙花在夜空中炸開。
燃燒,迸發。
熾熱,墜落。
熱烈而漂亮。
那頭牌幽幽唱出一句:“浮華褪盡,人比煙花寂寞——”
百花樓內先是一瞬寂靜,后又爆發出無盡歡騰。
三人不再留戀晃眼的色彩和小二的招呼,抽身離去,漫步于街上。
燈火已堪堪熄滅,宣告著百花節的落幕。
身旁只留下漫天繁星和一派寂靜。
徐師弟正顧著啃手里的糖葫蘆,來不及發揮咋咋呼呼的本性,只留江矢和秦修南沉默地走在兩側。
三人隨意搬來了個客棧未收起的條凳歇腳。
江矢的思緒似乎還停留在剛才流光溢彩的表演。
燈火輝煌,簾幕高掛。水袖飄飄,絲竹悠揚。
那般堂皇場面,是江矢平生從未見過的。
今夜過后,又要回到長久的黯淡之中。
“唉……”
秦修南一聲輕嘆,嚇了江矢一跳。
“我下山前,曾向師父求過。”
“我求他讓我帶你出門看看。”
“你練功是最刻苦的,可師父卻看你看得最嚴,我不明白為什么。”
江矢抬眼望著秦修南。
師兄三年前便下山闖蕩了,自己修得一身本領卻仍無用武之地。
兩人不過差了幾載光陰,為何師父態度卻截然不同?
秦修南頓了頓,接上話頭:“我當時只以為你年紀小,師父放心不下女孩子出門。可你都快及笄了,卻未曾踏出那閣樓半步。就算是女孩子,也該出門見見世面才對。”
江矢沒有回應。只是眼里閃出些晶瑩。
她怎么可能不想出去看看呢?
可只是這樣的請求,也會被師父無情駁回。
師父待她如親女兒般,唯獨不肯她離開這閣樓半步。若不是今夜師父不在,她不知何時才能領略到人間煙火。
她不是籠中的金絲雀,可與那金絲雀又有何異?
師父教了她本事,扶養她長大,卻沒有給予她自由。
以至于她的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百花樓的燈火闌珊。
失落與不解涌上心頭。
秦修南輕咳一聲,把江矢的思緒拉了回來。
“師妹,我聽師父說接下來三日他不在,讓我好好看住你。”
“或許……你還想看看外面的光景吧?”
江矢稍稍猶豫,仍舊點點頭。
師父的教導固然重要,可是她也有自己的一點點私心啊。
她認為沒有道理的事情,就算是師父的要求,她也不愿意去做。
比如禁足這種事。
夜深了。
遠山那邊,隱隱約約傳來和尚的敲鐘聲。
這是今夜的最后一個時辰了。
三人再次默契地陷入沉默。
徐辰良的糖葫蘆啃完了,但他只是手中攥著竹簽子,靜靜地坐著發呆。
或許是視覺長時間未被刺激,今夜的富麗堂皇讓江矢睡意全無。
她看得出來,師兄和師弟在陪著自己。
江矢偷偷瞥了眼身側的兩人。
秦修南偷偷掐著自己的手臂,盡量讓自己褪去些困意。徐辰良也強撐著睜開眼睛,與睡意對抗。
今夜,是江矢第一次走出閣樓。
或許師兄弟兩個人想讓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畢竟三日之后,不知還有沒有這種機會。
閣樓雖大,仍不及蕓蕓眾生豐富多彩。
江矢也這么坐著,沉默著,聽著時間流逝發出的細碎聲音。
以往她睡不著,只有閣樓的一盞燈與窗外月光作伴。她甚至看膩了遠處的山。
今夜不同了。
與以往都不同。
不再是幽幽燭光,而是微微晚風,與淡淡花香。
兩人終究是熬不過睡意,東倒西歪地先后沉沉睡去。
江矢緩緩起身,挪了挪腳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在跟隨自己的直覺。
不知不覺間,卻走進了一條胡同。
胡同很深,又窄,像是只能容一只貓兒通過一樣。
江矢側著身,略顯艱難地前進著。
黑暗中傳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江矢貼著墻,依舊有些聽不真切。
“近日可曾聽聞國師夜觀天象所言神諭?”
“還是幾十年前那支黑巫血脈……”
“不是被處理了嗎?”
“唉,天意如此……”
江矢皺著眉。
屋里似是一老一少正在交談。
那老人家卻偶爾提及到師父的名字。
“江烏自從開始培養江壬,這條血脈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我聽說江壬找到下一個徒弟了,還用其他弟子掩人耳目……”
“唉……”
“不說了,隔墻有耳,夜長夢多……”
聲音低下去,逐漸消融于黑暗中。
江矢有些頭暈。
思緒混亂起來,像難以理順的打結的毛線團。
“江烏……好熟悉的名字……”
江矢努力回想著。
“師父好像提到過?”
江矢無意識地轉身,走出胡同,回到街上。
看著熟睡的師兄和師弟,江矢的太陽穴微微突突跳動起來。
“江烏……好像是路邊貼著的那張通緝令上的名字?”
“師父收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嗎?”
“為什么要掩人耳目?掩飾什么?”
“那個真正的徒弟是誰?”
師父似乎瞞了她許多,不止是只教彈琴和禁足的原因。
師父似乎在……特意保護她?
江矢輕輕坐在凳子上,不愿打擾一旁兩人的美夢。
她意亂如麻,心口似有螞蟻啃噬。
師父說及笄禮舉行后她就可以去闖蕩歷練了,可她現在卻毫無興致。
對未來的迷茫如一盆冷水無情澆下。
“會不會……只是同名的人?”
“這天下同名的人多了去了吧。”
“可是師父說天下只有一支江氏……”
如果是特意保護,那就說明有危險。
可是江矢不明白,自己并未得罪什么人,甚至此前從未踏出過閣樓半步,師兄和師弟也不可能與外人結下什么梁子……
一切還是模糊。
真相似乎都掌握在師父手中,可師父卻守口如瓶。
這種真相,不讓徒弟知道,真的就是在保護徒弟嗎?
江矢試圖鼓起勇氣去問師父,可馬上又泄了氣。
自己若是乖乖待在閣樓里,怎會聽來這些風言風語?
思緒逐漸變得沉重,壓得江矢眼皮有些睜不開。
疲憊終究是席卷全身,江矢全身仿佛被籠上一層睡意的輕紗,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江矢試圖甩甩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卻還是敗給了困意。
“或許,這是我不該聽的,我應該忘掉吧……”
江矢小聲嘟囔著,學著一旁兩人的姿勢沉沉睡去。
夜長夢多。
“巫族分兩脈。”
“白巫擅醫術,行占卜之職。”
“黑巫擅咒蠱,擔護衛之責。”
江壬入定之際,耳邊似又響起了師傅的聲音。
江烏高坐神臺之上,于茫茫信徒中挑選出壬。自此,壬有了姓氏,為江。
江壬曾問師傅,為何巫族以江字作氏。江烏說,日升月沒,潮起潮落。巫族從來就是皇室的一枚棋子,在其他勢力蠢蠢欲動或天下將亂、民心不定時,巫族便施展所謂法力,通神取諭,天下歸一。可那天下局勢風云變幻,巫族地位只在有用之時才高高在上。就如江潮,伴隨著潮汐引力或升或落。
無人在意。
帝王豪杰風云變幻,終究抵不過桑田滄海。
可天下百姓只看天子,何人顧巫族生死?
巫族是不會死的,是永生的。
他們奉天命而來,隨神靈而去。
可他們終究也只是被權貴用來鞏固統治的工具。
巫族一脈見慣了天子殺人如麻,見慣了宦官當道,權傾朝野。但是他們什么都不能說。
“此行已是第二天,不知徒兒她如何呢……”
江壬緩緩睜眼,低頭盯著自己右臂上的圖騰發呆。
巫族是天神的孩子,血脈散落各地,只靠圖騰尋人。江矢的鎖骨處便有一塊一模一樣的圖案。
巫族有了圖騰,卻并未擁有崇高的地位。巫族沒有生育能力,連年戰亂,巫族總是死傷慘重;當朝天子又視巫族為眼中釘,巫族才不得不隱蔽自己的行蹤,避免絕后。
江烏退位后,江壬接手培養巫族后代的工作。當今盛世,外族不敢造次,巫族漸漸隱沒于茫茫人海中。
百姓忘了巫族,忘了神女,可天子沒忘。
江烏退位前便告訴過江壬,當朝天子與巫族不共戴天,需小心行事。但江烏并未說明得罪皇權的原因。
江壬一直將這些秘密藏于心中,將徒弟保護得很好。
只是離開浮影閣后的這幾日,偶爾的心慌讓他覺得不安。
江壬明白,自己將江矢藏起來,只是為了讓她不受傷害。可他更明白,江矢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做法。一個即將及笄的孩子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這無疑是殘忍的。
“徒兒……”
“為師,有苦難言啊……”
一夜無眠。
……
日上竿頭。
百花樓外。
街上支起一個個棚子,小攤商品琳瑯滿目。
小販的吆喝穿梭于人群之間,將百姓們串聯在一起。
繁華,喧鬧。
江矢走在街上,好奇地左看右看。
小孩兒握著一支糖畫笑得開心,兩個姑娘正彎腰挑選心儀的發簪,挑擔的腳夫匆匆走過,酒樓前的客人捧一碗酒搖搖晃晃。
昨夜的百花節,今早的集市,都讓江矢大開眼界。
以往深居浮影閣,哪能有這般機會沾染煙火氣?
思緒飄忽著,牽引江矢往運河邊走去。
石雕橋欄桿后,是緩慢層疊的江水。客舟與貨船兼于此被悠悠江浪送著,漂向遠方。
石拱橋上,行著馬車、貨郎,美人蒙紗,錦袍跨馬。淡淡脂粉香氣彌漫,繁華至極。
這里便是云城。
它擁有這個國度最大的運河和港口,是盛世的代名詞。
江矢呆呆地立在車水馬龍之間,不知何時身旁已站了一個人。
“登云車,御飛龍,風光不過幾抹紅。”
清脆的女聲響在耳邊。
江矢猛地轉頭,微微瞪大眼睛。
女子戴著一頂斗笠,一方薄紗半遮面,眉眼間卻隱隱透出柔美來。
“這位姐姐,好生面熟……”
江矢努力回想著這雙眼睛的主人。
“莫非……”
“恕小女冒昧,敢問姐姐……姓甚名誰?”
女子瞥了一眼江矢,幽幽開口:“百媚千嬌展畫屏,花容月貌韻傾城。樓中歌舞歡無盡,妙趣橫生樂滿庭。”
“百花樓,萬好。”
江矢一愣。
這個名字,似乎……在哪里聽過。
“萬好這姑娘啊,舞跳得好,笛子也吹得好,就是不接客。”
“有錢不賺,真不知這姑娘怎么想的,白白浪費這副好皮囊。”
百花節那夜,兩個老鴇曾在角落偷偷議論過。
是眼前這個女子嗎?
江矢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開口。
“萬姐姐,可是百花樓頭牌?”
萬好臉色一變,猛地捂住江矢的嘴,慌張地往四周望了望。
江矢皺眉,輕輕撥開萬好的手:“姐姐?”
萬好湊到江矢耳邊,豎起食指抵著下唇,壓聲道:“噓,知道便是,無需多言。”說著便抓住江矢手腕,將她帶進街邊一家不起眼的飾品店里。
昏暗窄小的店面,周圍飾品層層疊疊都是神秘圖案。萬好就這么把江矢拽進了角落。
“外面人多眼雜,不方便說話。”萬好朝江矢眨眨眼。江矢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那日百花節,我就見過你。”
萬好直勾勾盯著江矢。江矢略顯尷尬地別開眼。
“我在二樓,看你在臺上起舞。我那時便覺得,你身上透著一股自由氣息,你不屬于這里。”
萬好笑了。
“我的確不屬于這里。”
“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需要拿東西交換。”
“這種事,我不輕易與人說的。”
周圍空氣靜止了半晌。
江矢微微低著頭:“小女姓江名矢,江湖人氏。”
“小女身無分文,最有價值的東西便為姓名,是師父所起。”
“姐姐若不嫌棄,便記下吧。”
江矢再次對上萬好的目光。
“頭牌有如眾星拱月,姐姐卻不覺好,這是為何?”
萬好別開眼,挑起了頭飾。握著玉簪撫上發髻,萬好從鼻腔里冷哼一聲:“妹妹,我看你是同道中人,今日便與你說了。”
“我本來自西域單桓,你們皇帝妄圖吞并西域,便發兵攻打我們,使得我單桓處處家破人亡,尸橫遍野。那狗皇帝本要將我連同其他族人一起結果了,可他見我生得略有幾分姿色,便半路將我留下,作為禮物贈給了百花樓。樓里的媽媽想讓我接客,好打響頭牌的名號。可是把我的自由當搖財樹,倒不如讓我去黃泉之下看望雙親!”
萬好語氣染上些憤怒和委屈,猛地拔下剛上頭的簪子。
江矢看見,她的眼角正蓄著淚。猛一閉眼,眼睫便盛開幾朵晶瑩的花來。
“我堅決不接受,樓里媽媽便只覺我是外族人,不好管教,也就由了我去。反正這樓中的女子也只是賣藝不賣身。可我在大漠自由散漫慣了,只想跑離那個脂粉堆兒。媽媽們自然是不允的,我每跑出去一次,便要吃一次鞭子。”
萬好稍稍扯開衣領,皮膚上隱隱約約掛著腫起的抽痕,猙獰可怖。
“姐姐……”江矢為萬好輕輕攏好衣服。
“我就要及笄,此前卻從未被允許踏出過閣樓一步。我沒有雙親,只有師父撫我成人。那閣樓屬僻靜之地,與此處繁華兩樣。師父說,那閣樓是他親手為我筑的庇護之地,能護我周全。”
“可我不覺安逸,倒覺壓抑起來。”
“師父育我身,我無半分怨言相對,自知恩情難報。自由,我也無法再奢求。現在就是師父不在,我才敢出來見見世面。”
萬好把玉簪綴在江矢頭上。
她摘下面紗,反握住江矢的手。
“玉簪贈你。”
“莫再喚我姐姐,只喚我萬好便是。”
萬好手上微微用力。
淡淡幽香在此間彌漫。
“江矢。”
“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