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冉家的老房子,是典型的江南院落結構,木門石檻,轉彎進去有個院子,再往里走是廳堂。面積比起現在的房子來說算是很大了,但在老時候,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
自從趙興恒生病之后,家里就越發凌亂。
院子里堆滿了各種雜物,倒塌下來的護欄也沒人修理,廳堂中的設置幾十年不變,陳舊的一套紅木桌椅,上面都是父親算命要用的工具。
往里走,趙冉看見瘸腿的母親正吃力地把一床被子抱進房間,“媽媽!”
她強忍住眼淚,沖上去,接過被子,那上面布滿了白日陽光的味道。以前,每每聽說她要回家,媽媽總是會盯著天氣預報,提前選好日子,把被子拿出來曬,等到趙冉晚上躺進被窩里,那別提多暖和。
“冉冉!”
趙冉鋪好被子,有些局促,她知道父親正躺在臥室,但自從那次父女間大吵了一架之后,便再沒說過話。
如今她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奄奄一息的父親。
“媽,為什么不去住院呢?”
“唉,你還不知道他嗎?犟脾氣,不肯,我也沒辦法。”
趙興恒從來不給自己算命,但趙冉回來的時候,看過廳堂上那抹方布上的卦,死局也。
“咳咳咳。”
里屋傳來趙興恒的咳嗽聲,趙冉跟著媽媽走到門口,她想過萬千種再見父親的場面,卻不曾想眼前,曾經那個仙風道骨的英俊男人變得像一具骷髏頭。
“我想吃個蘋果。”
趙冉顯然看到媽媽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竟忘了自己的瘸腿,差點摔倒在地,就為了沖出去給爸爸買蘋果。
“媽,我去。我去。”
趙冉不管不顧,飛奔出院子,終于在那條長長的坡中央,蹲下了身子,顫抖的肩膀,蜷縮的身體,難以控制的抽泣,夜幕落下的瞬間,黑暗吞噬了她的整個身體,昏暗的路燈亮起,只留給她一道孤獨的矮小的影子。
趙冉站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和鼻涕,快步走下坡,如果她沒記錯,走下坡往右邊多走個二十米,有一家小水果店,也開了二三十年了。
趙冉的腳還沒踏進水果店的門,卻突然聽到里面傳出了比她還要慘烈些的哭聲。進而又有一個稚嫩些的聲音在安慰道:“奶奶,你別哭了,明天我把攤子支出去賣,一定都能賣出去的。”
“不行!不是說都泡過藥水嗎?不能給人家吃壞了。”
“奶奶,咱們這個車厘子沒有被泡過,我剛才都檢查了,你放心吧,就成本價賣,不虧就行。”
“這么多,哪能賣得完?現在沒人買咯。”
趙冉只隨便聽了兩句,大概就知道了,這幾天網絡上都在說車厘子的科技與狠活問題,導致這種水果滯銷,多少經銷商虧得血本無歸,而老奶奶可能是不怎么關注互聯網,只根據往年的情況進了車厘子的貨,結果賣不出去。
“老板,幫我稱幾斤蘋果!”趙冉喊了一句,里面立刻走出來一個高高大大的白凈的男孩子。
該說不說,這小伙子長得可真是帥氣,約莫二十出頭的,戴著黑框眼睛,不僅白凈還斯文。
“要哪種?”他磁性的聲音也格外好聽,趙冉指了指賣相最好的,“來五斤吧。”
男孩麻利地稱好重量,裝好袋子,趙冉掃碼付了錢,又看了一眼旁邊的車厘子,動了惻隱之心,又說:“再幫我稱兩斤車厘子。”
奶奶這時候也從里面走了出來,道:“小姑娘,我這個車厘子是好的,我進貨的時候那老板說了,是新鮮的,好的。放心吃。”
“我知道呢,奶奶,我就住后面,吃完了再來買。”
“你,你是,老趙家的女兒?”
“是啊。我小時候來,你還給我麥芽糖吃呢。”
趙冉笑著寒暄了兩句,提著水果回了家,只聽背后老奶奶嘆氣,“老趙也是命苦,這么好的閨女,還沒看到她結婚生子呢。”
趙冉抓緊了手里的塑料袋,只感覺自己的指甲都要掐進肉里了,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里,也不知道父母到底承受了多少街坊四鄰的閑言碎語,他們或許沒有惡意,他們只是也被傳統的觀念束縛著無法脫身,但就是這些觀念,有時候如同可怕的枷鎖,桎梏他人,也殘害自己。
眼看著媽媽給爸爸把蘋果切成小小一塊,趙興恒也只能微微吃上了兩口,光是吃兩小塊蘋果,就好像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正是這樣,趙冉端來了熱水,替趙興恒擦了擦臉,父女倆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趙興恒早早就睡了,媽媽說他晚上會被痛醒,一陣陣哀嚎,隔壁鄰居因為這都直接搬走了。趙冉讓媽媽也早些去睡,說今晚她來看護父親。她在手機上查了許多信息,試圖找一些科學的方法,甚至托關系聯系上了海市最好的腫瘤科主任,對方也表示沒有繼續治療的必要了。
——最多三個月吧。
趙冉搬出了竹椅子,坐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夜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這小小的院子里,滿眼盡是荒涼與敗落。如果不是身上的羽絨服足夠厚實,腳上的雪地靴足夠貴,她該沒有什么能力抵抗江南深冬的寒氣。
“趙冉?”
門口傳來了小小的聲音,她起身去開門,木頭門外探出一個腦袋,正是水果店奶奶的大孫子。
“你認識我?”
“我是小楓啊。你不記得我了。”
趙冉努力回想了一下,腦海中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個一米八高個和小時候穿著開襠褲跟在她身后的葉楓聯系在一起。
“你是葉楓?”
“嘿嘿。沒想到,還能再碰上你。”
“進來坐。”
趙冉讓葉楓進門,本來孤寂的小院子一下子就有了點生氣。兩人一人一把小竹椅,葉楓到底是男孩子,從院子里找了一個破舊的搪瓷臉盆,又從角落里找來枯木樹枝,很快就生了一盆炭火。
“上大學了?在哪個學校啊?”趙冉問道。
“海大。”
“嚯。可以啊,高材生嘛。”趙冉有些驚訝,又問,“學什么專業?”
“化學。”
“挺好的。好好加油。可惜呀,我以后就不回海市了,不然你有什么困難,還能找我。”趙冉在海市打拼這么多年,多少攢下了一些人脈,假如嫁給了秦穆的話,那恐怕更不得了。而過往的一切,都像是浮云一般飄散開了,就像眼前的火盆,熄滅之后甚至連余溫都會很快消失。
“我也暫時不回去了。休學了。”葉楓淡淡地說。
趙冉透過火盆的光亮看向葉楓的臉,那是年輕人不該有的苦大仇深的表情,若是以前,她會追問原因,可今夜,她只是拍了拍葉楓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