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旁邊有一片松樹林,樹林有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邊。
樹林里除了滿地枯黃的松樹葉,似乎不容別的雜草生長。松樹林深處似乎格外陰森,我從不敢一個人進入,和小伙伴們一起的時候我也不敢往里走。越往深處越安靜,越感覺后背發(fā)涼。
聽大人們說王家的牛被人偷了,偷牛的人牽著牛就往松樹林里走。王家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叫上兩三個鄰居一起去找,追蹤著牛腳印進了松樹林。可是進林子后牛腳印就消失了,他們兵分三路繼續(xù)尋找。可等他們找到的時候,只看見松樹林最深處一攤血,一些牛毛。
聽到這樣的事情我是很害怕的,畢竟那時的我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
然而在松樹林邊還住著一家人,他們是湖南當(dāng)?shù)厝恕?/p>
沙沙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倆一般大,她長得很秀氣,心眼也好。她家姐弟三個,她是老大,從小就乖巧懂事。沙沙家住在松林旁邊,她們是我們孩子堆里僅有的湖南本地娃。
沙沙身上有種大姐姐的氣質(zhì),很會照顧比她小的孩子,而她的大弟弟凱凱則是個刺頭,和誰玩都會打起來,欺負(fù)比他小的,在比他強的孩子面前他又認(rèn)慫得很快。沙沙的小弟弟還是個話都說不清的小小孩。
沙沙的爺爺奶奶住在村頭,她的爺爺瘦瘦小小的,常常趕著個破舊的光板牛車去接沙沙他們姐弟三個,慢悠悠的車輪在鋪滿黑乎乎的炭渣的路上吱吱喳喳地滾動著。
有一回我一個健步跳到了板車上,她爺爺沒發(fā)現(xiàn),沙沙捂嘴偷笑著,后來車轱轆壓到個石頭,顛了一下,我被顛下了車,掉在炭渣路上,瞬間感覺胳膊和屁股被炭渣扎得生疼,頭還有點暈。
沙沙嚇得眼睛瞪圓了的看我,并沖爺爺喊停車。爺爺竟然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人掉下去了,他聽見沙沙的喊聲拉直了牽牛繩,抬了抬頭上的破草帽,朝后方看去。
我已經(jīng)快速地站起來了,滋著牙朝沙沙笑。爺爺問我有事沒有,我摸了摸胳膊說:“沒事,不疼!”
爺爺見我沒事,于是又繼續(xù)趕著牛車朝前走了,坐在牛車上的沙沙捂嘴笑和他弟弟沖我做鬼臉。
沙沙的爸爸也是瘦瘦小小的,老實巴交的樣子。她媽媽則是高高大大的,雖說長相一般,但她身材前凸后翹,十分嫵媚,她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從不下地干活。
九二年的時候一支廣州來的伐木隊駐扎在了沙沙家的后面,聽大人們說沙沙家后面的一大片松樹林都賣給了一個廣東的老板。后來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很多伐木工人,他們在松林里搭建了好幾個大帳篷,看來是要長住的架勢。
伐木工人大多數(shù)是20歲上下的年輕人,他們得閑時候還經(jīng)常去我家看電視,有時候他們也會去沙沙家看電視。他們不僅僅是伐木,還要把木頭加工成方方正正的小木條,然后打包裝車,再運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
伐木的老板也拖家?guī)Э诘淖∵M了帳篷。老板個頭不高,但看著很精神,也很能干。老板娘短發(fā),長得很普通,穿著也普普通通,她個子不高,話很少,但手腳麻利又勤快,一個人包攬了十幾個人的飯菜,她身邊還帶著個四五歲的兒子。
自從來了這些伐木工沙沙的媽媽每天打扮得更勤了,一天換三套衣服。按說夏天熱是熱吧,但也不至于一天換三套衣服吧,年少的我看不明白。沙沙媽媽原本嘴巴就大,現(xiàn)在口紅更是涂得格外紅艷,有種血盆大口的感覺。
她常常打扮妖嬈地往伐木工地去,一段時間后又哼著歌,扭著腰回家去。
某天中午我正在午睡,突然被一陣吵架聲驚醒。等我出門看時,才發(fā)現(xiàn)路上已經(jīng)站著好幾個看熱鬧的人。只見沙沙的爸爸沖她媽媽大聲地吼叫了一聲,沒聽清說的啥。沙沙媽媽把一個玻璃杯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玻璃杯碎成渣。
沙沙爸爸黑著臉,出門拿掃把,把碎玻璃掃進撮箕,然后倒進門口的垃圾桶。沙沙爸爸又對她媽媽說了一句什么,說的聲音不大,她媽媽憤怒地站起身來沖她爸爸喊:“你少冤枉人!證據(jù)呢?證據(jù)呢?”說著只見沙沙媽媽抱起桌上的水壺“啪”地一下摔到地上,水壺塞滾到了沙發(fā)底下,開水從壺里流淌了出來,壺里的內(nèi)膽一定也是碎成了渣。
沙沙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一句話也不說,他也不再去清掃水壺的殘渣。
從那以后沙沙媽媽不再一天換三套衣服了,她每天坐在門口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一天。有時披頭散發(fā)地坐在藤椅上摳腳丫,有時坐在門口發(fā)呆,呆著呆著就笑了起來,有時一個人說話,唱歌,然后又哭起來。
沙沙媽媽瘋了!
沙沙爸爸每天早出晚歸,不知道干什么活。自從她媽媽瘋了,沙沙爸爸便把沙沙和弟弟們送到了爺爺家。
兩年后那片松樹林被伐完了,伐木工們也走了,隨之消失的還有沙沙的媽媽……
有人說她跟著伐木工老板到了廣東,有人說她到了廣東后被老板拋棄,瘋了,流落街頭了,還有人說被老板賣了,總之沙沙的媽媽消失了……
沙沙的媽媽消失后的第二年,沙沙的小弟弟生病夭折了,臨走前還念念不忘地喊媽媽。
沙沙的大弟弟小學(xué)沒畢業(yè)便輟學(xué)了,沙沙也是小學(xué)畢業(yè)便出去打工了。別人都說沙沙的爸爸窩囊,他對孩子從不打罵,對老婆也是百依百順,他是一個好人,對于沙沙媽媽他已經(jīng)做得仁至義盡了。
后來沙沙家的門便一直上著鎖,門口雜草叢生,快有房子高了。
那些年蛇到處出沒,我家墻角時常有蛇皮出現(xiàn)。
有人在沙沙家門口的雜草叢中看到過一條碗口般粗細(xì)的黑紅斑相間的蛇,那蛇吐著舌頭,慢慢悠悠往沙沙家屋后挪去,不知道它會去哪里……
多年以后沙沙要結(jié)婚了,沙沙媽媽突然回來了,真讓人意外。她穿著講究,還畫著淡妝。從外表來看,她的生活應(yīng)該過得還不錯。
只是她明顯精神不正常的樣子,她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就像她出了一趟門又回來了一樣。她大搖大擺地進門,然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給我倒杯茶來!”她使喚爸爸。爸爸覺得她莫名其妙,沒好氣地說:“你是誰啊?趕緊滾出去!”
爺爺奶奶老眼昏花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霎時愣住了。
“老公,這是誰呀?”從廚房出來一個女人,這是沙沙的后媽。她是一個溫柔、賢惠又漂亮的女人。對公婆孝順,對沙沙他們也是照顧周到細(xì)致。
“沙沙她媽!”爸爸回頭對后媽說。
后媽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她便端出來一杯茶走到了沙沙媽跟前。“大姐,你喝茶吧!”后媽說。
“阿姨,不用搭理他!”凱凱瞪了媽媽一眼,對后媽說。
沙沙媽媽看看兒子,又看看老公,還有不遠(yuǎn)處呆住的兩個老人,她站起身,走出門了……
她應(yīng)該是明白了她已經(jīng)是個多余的人了……
此時沙沙爸爸已經(jīng)在家人的勸說下結(jié)婚了。有好幾次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連看都不看人家,他一直等著沙沙媽媽回來。他在十幾年的等待中慢慢絕望了,他想可能是沙沙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于是接受了現(xiàn)在這段感情,沒想到他剛結(jié)婚,沙沙媽媽居然又回來了。
后來沙沙媽媽被娘家人帶走了,沙沙爸爸也和現(xiàn)在的妻子過上了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沙沙和弟弟也相繼結(jié)婚了,生活過得平平淡淡,簡簡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