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幕四合，微涼的夜風(fēng)拂過窗欞，猶如無人問津的嘆息。上海的街頭車水馬龍，霓虹燈光點亮半空，卻照不亮人們心中的陰影。在這座不夜城的角落里，林若晴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神思難安地看著手機屏幕，心跳一直沒辦法平靜。屏幕上的未接來電顯示著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蕭辰。

從小學(xué)五年級那場全班抽簽寫信開始，兩人互相“對罵”般的筆友關(guān)系就此拉開序幕，似乎注定會交錯出一場漫長又曲折的糾纏。十多年來，彼此時遠時近，每封信都帶著挑釁與嘲諷，也帶著若有似無的關(guān)心與依賴。可是如今，明明就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僅隔著幾分鐘車程，卻仿佛連一句話都變得艱難。

“是不是所有的緣分，都必須先經(jīng)歷誤解與傷害，才能迎來真相與救贖？”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童年，父母的爭吵似乎還停留在記憶深處。母親流淚的面容，父親冷漠離去的背影，都讓她相信：感情，多半是疼痛的別名。

屏幕亮起的剎那，若晴心中騰起的那股熟悉的酸澀，令她想起了方才收到的一條信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寥寥幾個字，卻能刺痛她最敏感的神經(jīng)：

“回到最初，我們該談?wù)劇！?/p>

她很清楚，那條短信絕不是什么“陌生號碼”，它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蕭辰。可明明過去幾個月，他們都曾身處同一棟大樓里，在各自的世界忙碌，擦肩而過時連招呼都沒再打。如今，一切防線似乎被某種不為人知的真相撼動。她突然想起，這幾個月來所發(fā)生的一切，或許并非單純巧合。她與蕭辰，從相識到相知，一路上參雜著太多的誤會與秘密。她曾以為那僅僅是兩個人性格尖銳、互不退讓的后果，卻隱隱地感覺到，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而真相又會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快要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她并不愿意像個沖動的小女孩那樣奪門而出。但內(nèi)心的火焰燒灼，讓她幾乎無法靜坐。她站起身，來回踱步，思量再三，還是撥了那個最熟悉不過的號碼。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她幾乎能想象到蕭辰正在屏息等待。

“什么事？”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冷靜。

電話那頭是短暫的沉默，然后是一聲似乎帶著慚愧和期待的嘆息。“若晴……我們真的該談?wù)劇！?/p>

“談什么？”她依舊不肯輕易放松警惕。

“你愿意見我嗎？就在你喜歡去的那家24小時咖啡店。”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喜歡的店？”她警覺地追問。

對方?jīng)]有正面回答。“半小時后，見一面吧。你有很多疑問，我也一樣。”

掛斷電話后，若晴看著漆黑一片的落地窗，城市燈火倒映在她瞳孔里，像是無聲的對峙。她咬緊下唇，終于還是抓起包，拿起鑰匙，離開了公寓。

她需要一個答案。

——

半小時后，上海外灘邊，那家低調(diào)卻溫暖的24小時咖啡店里，昏黃的燈光透著某種暖意。夜色沉沉，微風(fēng)卷著黃浦江的潮氣拍打在落地窗玻璃上，帶來一陣細膩的浪聲。

推開店門，咖啡豆和烤甜點的香氣混雜進鼻腔，讓人稍微有了一點安全感。若晴看見蕭辰已坐在最角落的沙發(fā)椅上，面前放著兩杯咖啡。他沒像以前那樣帶著若有若無的嘲諷表情，而是少見地呈現(xiàn)出某種彷徨與疲憊，好像等了很久。

“你點了什么？”她走到他對面坐下，簡單地問了一句。

“美式，還有你慣喝的拿鐵。”蕭辰嗓音微啞，卻依舊低沉。他伸手示意對面的杯子。“不加糖不加奶油，我還記得。”

她愣了愣，心頭悸動。原來他還是記得這些細節(jié)。可回想起過往所有的“斗嘴”，她卻說不出一句溫和的話，只冷冷扯了扯嘴角，然后拿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所以，你想說什么？”她把咖啡杯擱下，略微躲避他的眼神。

蕭辰望著她，雙手交握在桌上。“我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那就從頭開始。”她聲音里透著一絲淡漠與譏誚，“或者你可以先說說，你為什么那么長時間都不出現(xiàn)，然后突然又想‘談?wù)劇俊?/p>

蕭辰喉結(jié)輕輕滾動，似乎在斟酌用詞。“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的牽絆，只是一場意外的……童年筆友關(guān)系。可是如今，有太多事情，我想親口告訴你。”

“比如？”她盯著他，“你不辭而別地去了很多地方，甚至連程思瑤都不知道你在哪兒。你讓我一頭霧水，卻又似乎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這半年里，你到底在做什么？”

“若晴，我不是故意要躲你。”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接到一封來自我父親的信。他的出現(xiàn)，讓我重新審視很多事情，也讓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之間的一些‘巧合’，可能并非巧合。”

“什么信？”她蹙眉。蕭辰一向說話帶著某種尖銳和嘲諷，如今忽然沉重得像是要把真相逐字端出來。她有些不安。

“是一封寫給我的道歉信。”蕭辰吐出的話語中，帶著幾分苦澀，“你知道的，從我記事起，父親就離開了我和母親。據(jù)我所知，他人在云南以外漂泊，也不怎么和家里聯(lián)系。母親去世后，我對他更是怨恨，甚至不想再見到他。可就在半年前，他突然出現(xiàn)了，寫信告訴我，他一直在另一個城市生活，而且還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三個和我同父異母的弟妹……”

若晴心底一顫，對“父親離開家庭”這種情節(jié)并不陌生。她想起自己童年那道不可磨滅的傷疤，父母離婚后，父親了無音訊，她曾滿懷恨意，也曾矛盾地向往一個完整家。某種痛楚的回憶翻涌在心頭，讓她無法輕易再嘲諷對方。她默默地伸手攥緊了紙巾，示意他繼續(xù)。

蕭辰似乎看出了她的情緒，聲音更低了些：“我那時候心里五味雜陳，恨不得永遠別再和他有什么聯(lián)系，但還是想當(dāng)面問個清楚。我怕我繼續(xù)逃，只會讓自己在仇恨和疑惑里反復(fù)糾纏。所以我去了他所在的城市，我父親在一棟公寓當(dāng)保安。那地方……我不想久留，但我還是見到了他的新家庭，還見到了我那三個弟妹。你能想象嗎，我竟然發(fā)現(xiàn)他們很期待我的到來，仿佛我也是他們生命里缺失的一部分。”

話到此處，他忽然停頓，似乎在醞釀最難開口的部分。店里輕柔的背景音樂，如同在為他的話做鋪墊。霎那間，若晴感到空氣都稀薄了起來。

“然后……？”她忍不住開口詢問。

“然后，我就在那棟公寓里住了下來。本來我沒打算久住，但父親說他愿意補償我，也想讓我和弟弟妹妹多處處。那時，我剛好接下了個攝影活兒，也需要一個穩(wěn)定住所。于是暫時住了幾周。可最讓我震驚的是，我發(fā)現(xiàn)，那棟公寓……也住著一個電視臺的臨時氣象主播。”

若晴原本攥著咖啡杯的手一頓，心里“咯噔”一下，直覺告訴她：“他說的，難道就是我？”

“當(dāng)時我一直在想，是否是巧合。可她留著一頭秀麗的長發(fā)，眼中帶著倔強與疏離。我在電梯里、在大廳里都見過她，甚至看到過她趕通告時疲憊的身影。我認出了她——因為我們從小就一直通信，我不可能認錯。”

“不可能……認錯？”若晴心里一陣加速的心跳，臉色微變，“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我就在那棟公寓里？”

“是，我認出來時幾乎驚呆了。我難以置信這么大的城市，這么多地方，我居然和你住在同一棟公寓——那是我父親工作的地方。而你，恰好是臨時調(diào)過去的主持或嘉賓。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正做跨城市的幾個大型天氣專題，需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

若晴一下子沉默了。她回想過去那幾個月，自己確實調(diào)去外地分公司協(xié)助攝制組，莫非就是……那么巧？當(dāng)時她還曾在公寓的走廊上，幾次撞見一個戴棒球帽、背著相機包的“陌生人”。那不就是蕭辰？

但她隨即又燃起怒意：“如果你早就發(fā)現(xiàn)我在那棟樓里，為什么不打個招呼？你知道我還在傻傻地給你寫信——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想知道你去了哪兒。你卻一直保持沉默，看著我忙忙亂亂地四處奔波？”

蕭辰低頭，一臉愧疚：“我那時……懦弱。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你。畢竟我們先前鬧了一次矛盾，你曾在信里撂下一句‘如果你再無緣無故消失，就別想我還會把你當(dāng)朋友’之類的話。說實話，我怕你恨我。我也……不敢說明父親的事。我當(dāng)時對父親的情緒極其復(fù)雜，又不想讓你看穿我的脆弱。”

若晴狠狠瞪著他：“所以你就讓我像個傻瓜一樣？”

“我沒有嘲笑你，也沒有故意讓你難堪。只是，我也走投無路。”蕭辰聲音低沉，帶著懊悔，“我那段時間天天都在糾結(jié)，一邊是無法釋懷的家庭傷痛，一邊是你……我怕你更受傷，也怕自己再度失去你。我選擇了最糟糕的方式——沉默。”

聽到這里，若晴把頭別開，情緒翻涌。她想到自己在那個城市的短暫工作經(jīng)歷：深夜加班趕報告，疲憊地走過公寓狹長的走廊，電梯里似乎有一個熟悉的影子，卻從未正面說話。那時候，她心情已經(jīng)焦灼到極點，因為已經(jīng)找不到蕭辰的消息，而她的母親再次逼問她婚戀動向，甚至安排了幾場聯(lián)誼。她記得自己幾乎崩潰，卻在信里裝作若無其事地“嘲諷”蕭辰，以為他仍然會像從前一樣，信里針尖對麥芒地反擊回來。結(jié)果，信石沉大海。她以為他真的斷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

“那你現(xiàn)在說這些，意思是……”她聲音透著冷意。

蕭辰?jīng)]有絲毫退縮，反而深吸一口氣，盯著她的眼睛：“我想坦白所有。我知道你最討厭欺騙和背叛，因為童年時你就被家庭的離異傷得很深。可正因為如此，我更應(yīng)該勇敢說明。那半年里，我的父親嘗試向我解釋他當(dāng)年的離開，不全是因為‘厭倦家庭’。他說我母親在婚姻里也有錯，但他也犯了大錯。他背著母親去賭博，在外面欠下很多錢，母親一怒之下搬回娘家，之后的事情也就失控了……后來我父親再婚，還有了新的孩子。他想彌補我，可一切已經(jīng)太遲，我母親也早就過世，帶著對他的痛恨。”

若晴默默聽完，只覺得胸口隱隱泛痛。這樣的家庭破碎、暗藏的舊傷，說來何其相似？她努力讓自己保持堅強，卻無法忽略心底的酸楚。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離婚后再無音訊，連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都沒來過，更別提所謂的“彌補”。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沒有多余的點評，只想知道蕭辰對他父親真正的情感。

“我起初很抗拒，不想再見到他。但他一次次來找我，希望我能和弟弟妹妹相處。我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知情，天真地想認識我這個‘遠方大哥’。他們很單純，也很期待我融進他們的生活……最后，我妥協(xié)了。我發(fā)現(xiàn)繼續(xù)逃避只會讓我更痛苦。所以我嘗試和他們接觸，也在那棟公寓多住了一段時間，我父親正好是那里的夜班保安，我便能每天見到他，他試著‘贖罪’，我也努力嘗試原諒。”

“然后呢？”

“就在我糾結(jié)是否要離開時，我在那棟樓的大廳偶遇你。你知道么？那一刻，我簡直以為是上天給我的某種暗示。你不知道我是我，我也沒勇氣說出真相，只能遠遠看著你，我甚至親眼看著你坐在公共休息區(qū)改稿，還看著你因為加班睡眼惺忪地走回電梯。我那晚心臟砰砰直跳，恨不得上前喊你的名字，卻只能躲到柱子后面。”蕭辰自嘲地笑了下，“這或許聽起來像個笑話。我堂堂一個攝影師，卻躲著筆友，像做賊一樣。”

若晴雙目微紅。她想起那個陌生的身影，如今一切都拼湊到一塊兒。她又氣又恨，又覺得自己莫名心酸——“為什么？你到底在顧慮什么？”

“我怕你當(dāng)場給我一巴掌，或者根本不想聽我解釋。我配不上你對我的期待，也怕你知道我父親的事后，用異樣的眼神看我。因為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我脆弱、混亂的一面。”蕭辰苦笑，“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隱瞞才是真正的傷害。”

兩人俱默。杯中的咖啡已經(jīng)漸漸變得冰冷。

沉默良久，若晴開口：“這就是你要說的全部？”

蕭辰眼里浮現(xiàn)痛楚：“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一直記得我們當(dāng)年每一封互懟的信，它們像火把一樣，照亮過我的黑暗歲月。可是當(dāng)我身在那棟公寓，看著你距離我只有幾米，卻無法相認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懷疑自己。我在想，也許我們之間早就該結(jié)束，也許是我把你拖入了更深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