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織，廊下的燈籠在風中劇烈搖晃。沈清璃指尖捻著那枚殷紅的蜜餞，任由甜膩的汁液在唇齒間蔓延。柳姨娘踉蹌著后退半步，金絲楠木廊柱上頓時留下五道鮮紅的抓痕。

“大姑娘說笑了。“柳姨娘強撐著扯出笑容，鬢邊的金鳳步搖卻抖得厲害，“這櫻桃是老爺特意從嶺南......“

“姨娘！“沈清瑤突然撲上來攥住她的袖子，指甲幾乎要掐進綢緞里。檐角銅鈴叮當作響，蓋住了瓷片落地時那聲脆響。

裴景明彎腰拾起沾著藥渣的碎片，月光在青瓷斷面鍍上一層冷霜。他指尖輕捻，忽然抬眸望向沈清璃：“烏頭堿遇酸變色。“說著將瓷片浸入廊下積雨，水面立刻泛起詭異的墨綠色。

滿院仆婦倒吸涼氣的聲音中，沈清璃輕笑出聲。她早看見裴景明袖中露出的半截銀針——前世這位太醫院最年輕的院判，就是用這根針驗出她“暴斃“的真相。

“裴公子好眼力。“她故意將蜜餞核吐在沈清瑤繡鞋邊，“可惜有些人連做戲都不肯用真毒藥。“

沈清瑤聞言猛地抬頭，卻見嫡姐突然逼近。帶著櫻桃香氣的呼吸拂過耳際時，她聽見比毒蛇更陰冷的聲音：“妹妹下次要記住，烏頭堿該混在杏仁茶里......就像三年前母親喝的那盞。“

雨勢驟急，柳姨娘手中的絹帕飄落在地。沈清璃俯身拾起，曼陀羅花粉簌簌落在繡鞋上——正是這雙鞋，前世曾踏過她咯血的手指。

“姑娘！“春桃抱著艾草沖進回廊，突然僵在原地。她看見自家小姐正用染著丹蔻的指尖，輕輕抹開裴景明袖口的藥漬。而那位素來清冷的裴公子，竟任由青瓷碎片劃破了掌心。

血珠墜入雨洼的瞬間，沈清璃突然想起前世靈堂上，這人用染血的手合上她不肯瞑目的雙眼。當時白幡翻卷，蓋住了他低語的那句：“沈姑娘，欠你的命......“

“裴公子。“她突然拽過對方流血的掌心，在眾人驚呼聲中按在自己頸間，“現在可以驗驗——我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驚雷劈開云層時，裴景明瞳孔驟縮。指腹下的脈搏跳動得異常緩慢，就像......服過曼陀羅的人。他倏地收手，卻見少女鎖骨處緩緩浮現出暗紅胎記——與三年前救他的蒙面女子一模一樣。

“原來是你......“他喉結滾動，后半句話被淹沒在沈清瑤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柳姨娘正死死掐著女兒的手腕，因為沈清璃已經拾起那支沾血的白玉簪，正朝著她們步步逼近。

“姨娘別怕。“簪尖劃過青石板，濺起一串火星，“當年你用這支簪子劃破母親喉嚨時......“暴雨突然卷起她的廣袖，露出腕間猙獰的舊傷，“可沒手抖呢。“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混著春桃壓抑的啜泣。沈清璃在閃電照亮祠堂匾額的剎那，突然轉身將簪子擲入深井。井底傳來的回響里，她聽見自己前世墜井時，那聲無人聽見的呼救。

暴雨沖刷著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跡，沈清璃彎腰拾起沈清瑤遺落的繡帕。絲絹上歪斜的并蒂蓮紋樣浸透了雨水，像極了前世她臨死前咳在雪地上的血花。

“姑娘當心著涼。“裴景明不知何時已撐開油紙傘，傘骨上凝結的水珠正滴在他染血的袖口。那抹暗紅讓沈清璃想起前世靈堂里，這人跪在雪地中為她燒的最后一沓紙錢。

柳姨娘突然發出夜梟般的尖笑：“大姑娘好手段！“她發髻散亂地撲向井臺，金鑲玉的護甲在石欄上刮出刺耳聲響，“可惜這井水三丈深，撈不出——“

話音戛然而止。裴景明的銀針不知何時已抵住她后頸，針尖在雨幕中泛著幽藍的光。沈清璃撫過井欄上斑駁的鑿痕，這里每道劃痕都刻著她前世掙扎的痕跡。

“姨娘急什么？“她突然拽過柳姨娘的右手按在井沿，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在青苔上拖出五道血痕，“當年您推我下去時，不還說這井水能洗去晦氣么？“

驚雷炸響的剎那，沈清瑤瘋魔般撲來。她發間金釵刮破了沈清璃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暗紅的月牙形胎記。裴景明瞳孔驟縮——三年前那個雪夜，替他擋下毒箭的蒙面女子頸間，也有這樣一枚印記。

“裴公子現在明白了？“沈清璃任由碎發黏在染血的唇角，“您欠的那條命，可不止今生這一樁。“她指尖撫過井欄上新添的抓痕，那位置與前世自己指尖最后觸及的石縫分毫不差。

更遠處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沈尚書帶著家丁沖進院門時，正看見柳姨娘癱坐在血水里喃喃自語。而他那向來溫婉的長女，正用染血的指尖輕撫裴景明顫抖的腕脈。

“父親來得正好。“沈清璃轉身時，廣袖掃落了祠堂檐角的風鈴，“女兒方才替母親......“銅鈴墜地的清響中，她將半塊曼陀羅根莖扔在積水中，“討了筆利錢。“

暴雨突然轉急，沖刷著裴景明腳邊漸漸暈開的血洼。他望著沈清璃走向祠堂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垂死的蒙面女子，在雪地上用血寫的最后一個字——“璃“。

雨幕中的祠堂檐角，銅鈴在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裴景明握緊傘柄的手微微發顫，指節泛白處還沾著沈清瑤頸側濺出的血珠。三日前這雙手還執著銀針懸壺濟世，此刻卻為那抹月牙胎記沾滿血腥。

“世子爺當真好記性。“沈清璃的聲音混著雨聲飄來。她站在祠堂前的石階上，素白裙裾沾著暗紅血漬，像極了三年前雪地里漸次綻放的紅梅。裴景明忽然覺得喉間發緊——那夜替他擋箭的女子跌落馬背時，鎖骨處的衣料被利箭劃破，露出的正是這樣一枚殷紅如血的月牙。

祠堂內傳來木魚敲擊聲，沈尚書正命人捆了瘋癲的柳姨娘。裴景明望著沈清璃半邊浸在陰影里的側臉，忽然想起御醫曾說曼陀羅毒入肺腑時，會產生無數光怪陸離的幻覺。或許此刻這場血色重逢，不過是三年前那場毒發的延續？

“當年雪夜......“他剛開口便被驚雷截斷。沈清璃廣袖翻飛間，有什么東西擦著他耳畔劃過。裴景明轉身時，看見那支嵌著東珠的金簪正釘在廊柱上，簪尾綴著的紅珊瑚串珠簌簌顫動，像極了他此刻震耳欲聾的心跳。

更漏聲從祠堂深處傳來，沈清璃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供桌上的靈位。裴景明突然發現她右手小指缺了半截——與當年蒙面女子執劍的姿勢分毫不差。雨勢漸急時，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姑娘若要討債......“

“世子錯了。“沈清璃突然輕笑，沾著雨水的睫毛下眸光瀲滟，“清璃要討的，是您當年在雪地里應下的那句話。“她指尖撫過供桌上新刻的“先妣沈門柳氏“字樣，木屑混著雨水在她掌心積成淺洼。

裴景明想起女子咽氣前攥著他玉佩的手。當時暴雪淹沒了她微弱的聲音，如今卻在暴雨中清晰可聞——“若得重生......“

祠堂外突然傳來沈清瑤的尖叫。裴景明看著沈清璃走向雨幕的背影，她發間銀釵折射的冷光，恰似三年前沒入雪地的半截箭鏃。供桌上將熄的燭火映著她半邊臉龐，那枚月牙胎記在明滅間宛如新月初升。

“裴某的承諾，“他忽然大步上前，油紙傘在雨中劃出半弧，“從來只對活人有效。“傘面傾斜的剎那，他看見沈清璃唇角未干的血跡，正與她前世寫在雪地上的那個“璃“字漸漸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