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明俯身時,袖口掃過翻倒的青瓷碟,指尖堪堪接住最后一顆墜落的金桔。蜜漬果子在他掌心微微顫動,糖霜簌簌落進檀木案幾的紋理里。
“別動。“沈清璃忽然扣住他手腕。
剎那有雪色漫過眼簾。她看見蘇州河畔的烏篷船,漕工們扛著沉甸甸的麻袋踏過跳板,麻袋縫隙間漏出的銀屑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畫面倏忽翻卷,變成府衙后巷蒸騰著甜霧的灶臺,老掌柜正將新漬的金桔碼進陶甕,而裴景明站在檐影里,指節輕叩賬冊封皮。
“原來裴大人是用蜜餞鋪子當暗樁?“她松開手時,虎口還殘留著漕銀冰冷的觸感。窗外雪光映得她眼底清凌凌的,團扇卻悄悄壓住他腰間玉帶鉤——這次碰到了更燙的記憶:深夜驛道疾馳的馬蹄,他懷中賬冊貼著心口發燙,沿途甩開的追兵將火把扔進結了冰的河面。
裴景明忽然捏著金桔抵在她唇畔:“沈大人既已瞧見下官如何拼命...“話未說完,指腹已被她咬住。陳皮清苦混著蜜糖的甜在舌尖炸開,她嘗到了更隱秘的畫面:冬前夜,他獨自在值房就著燭火修補被雨水暈染的賬目,而蜜餞匣子底層,藏著朵風干的玉蘭。
“世子,可以幫我...“她話音未落,裴景明已用沾著糖霜的指尖點在她眉心。檐外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里,他忽然將人攬進懷中,玉帶鉤撞上她腰間禁步,叮當聲驚飛了廊下打盹的麻雀。
沈清璃的耳垂擦過他襟前銀線繡的云紋,聽見胸腔里傳來悶笑:“下官拼著被御史臺參奏的風險,沈大人總該給些甜頭。“案幾上金桔滾進硯臺,墨汁濺開如深夜河面的漣漪,映出兩人交疊的衣袂。
裴景明低笑時喉結在她耳畔輕震,溫熱的呼吸拂過她頸側薄紗。沈清璃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戶部衙門,這位傳聞中風流倜儻的戶部侍郎也是這樣含著笑,當著她頂頭上司的面,將一疊鹽引賬目慢條斯理折成紙船放進茶盞。此刻那艘“船“正在她袖袋里發燙,浸透墨跡的宣紙上還殘留著半句被茶水暈開的密報。
“甜頭?“她反手扣住他玉帶鉤上雕的螭紋,指尖劃過內里暗藏的機括,“那裴大人先解釋解釋,為何揚州漕運的對牌會嵌在蜜餞匣子的夾層里?“話音未落忽然被騰空抱起,裴景明靴尖勾過湘妃竹簾,滿室雪光頓時碎成斑駁的影。她后背抵上博古架時,聽見青瓷盞相碰的輕響,像極了那夜在運河碼頭,漕工們傳遞暗號時敲擊船幫的節奏。
閣樓傳來更鼓聲,裴景明忽然偏頭咬住她珍珠耳珰的銀鉤:“沈大人既然連下官修補賬目的蠟燭油都嘗過了...“尾音消失在陡然貼近的距離里。沈清璃在唇齒間嘗到陳皮的回甘,恍惚看見他前夜冒雪歸來時,大氅內襯上沾著的鐵銹味——那分明是戶部地牢特制的鐐銬磨出的血痕。
窗外暮鼓恰敲到第七下,裴景明忽然松開她退后半步,指尖從她腰間禁步勾出半枚虎符。染著糖霜的銅符在夕照中泛著蜜色,恰與他袖中戶部印信嚴絲合縫。“現在,“他低頭舔去她唇畔糖漬,“該輪到下官討要通關文牒了。“
暮色四合時,檐角銅鈴突然驚起三聲清響。沈清璃腕間翡翠鐲磕在紫檀案幾上,那枚浸透糖霜的虎符正巧滾進攤開的鹽稅賬冊。她望著裴景明袖口翻出的玄鐵印信,忽然想起半月前那場蹊蹺的走水——揚州轉運使呈上的三十七箱賬冊,偏生燒毀了貼著陳皮標簽的那幾匣。
“裴大人好手段。“她屈指彈開試圖纏上腰封的鎏金穗子,靴跟碾過地上散落的蜜餞,“連鴻臚寺特供的波斯糖都能熔了重鑄。“話音未落,博古架上的琺瑯更漏突然倒轉,無數銀針似的細沙簌簌墜入底層暗格。裴景明輕笑時,她分明看見沙粒在他眼底凝成運河圖的脈絡。
窗外飄來桂花釀的香氣,混著他衣襟上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沈清璃突然按住他正往文牒蓋章的手:“那夜在漕運碼頭...“話音戛然而止于指尖觸到的凸起——他掌紋里竟嵌著半粒未化的飴糖,與戶部地牢鐵鏈上的碎屑如出一轍。
三更梆子穿透雨幕時,裴景明忽然將虎符按進她掌心。銅符內里傳來機括輕響,露出薄如蟬翼的鹽引存根。他染著丹蔻的指尖劃過她袖口暗紋:“下官特意用蜂蠟封存,就為等大人...“余音化作唇間一縷陳皮香,而窗外暮鼓正撞碎第八朵雨云。
窗外雨絲忽凝成銀線,檐下鐵馬叮咚亂撞。一隊夜巡的燈籠漂過石橋,火光在青磚上拖出蜿蜒血痕。沈清璃倏地收緊五指,虎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存根上竟有半枚胭脂印,與三日前溺斃在鹽倉的歌姬指甲同色。
裴景明的蟒紋腰佩突然墜地,裂出三粒裹著糖衣的砒霜。他俯身時,沈清璃看見他后頸刺青在雨氣中舒展,化作半幅殘缺的漕運圖。更漏沙沙聲里,對街當鋪的算盤珠無風自動,噼啪打出她上月私調軍糧的數目。
“大人可聽過陳皮能解百毒?“他吐字帶著蜜餞的黏膩,袖中卻滑出半截焦黑的賬冊殘頁。沈清璃瞳孔驟縮,那分明是她親手焚毀的密件,此刻竟浮現出用石榴汁寫就的暗碼。
瓦當突然墜下一串雨鈴鐺,驚飛歇在稅銀箱上的夜梟。裴景明廣袖翻卷間,無數銀票蝴蝶般撲向浸透桂花釀的窗紙,每張背面都印著戶部失竊的印章。遠處傳來胡姬的琵琶聲,弦音里藏著鹽丁暴動那夜的更鼓節奏。
沈清璃忽覺袖中一沉,那枚虎符竟生出細密裂紋,滲出暗紅血珠。她指尖沾了血珠輕捻,嗅到陳年鐵銹里混著御賜龍涎香的味道——正是去歲冬至宴上,圣上親賜給兵部尚書的秘藥。檐角銅鈴突然齊響,碎雨中浮起無數螢火,聚成她與裴景明三日前在鹽倉密談的殘影。
裴景明靴底碾碎糖衣砒霜,青石板縫里頓時鉆出嫩綠芽尖,轉眼綻開妖冶的曼陀羅。花蕊中躺著半枚青銅鑰匙,與沈清璃妝奩底層那支斷簪嚴絲合縫。當鋪算盤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漕船吃水的悶響,二十艘官船正載著霉變的軍糧駛向水師大營。
“陳皮雖好,不及黃藤酒養人。“沈清璃突然輕笑,腕間玉鐲撞出清越聲響。裴景明袖中殘頁聞聲自燃,灰燼里浮出用鮫人淚寫的詔書——那分明是半年前沉海的欽差所持之物。夜梟長嘯掠過稅銀箱,爪鉤帶起張銀票,露出背面用女兒紅寫的生辰八字,正是鹽課御史暴斃那日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