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租金貴,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父親早逝,安凌嫣是遺腹子。陳慧獨自帶著三個孩子,在九龍深巷里租了個三樓的單間,有小廚房和衛生間,小飯桌安置在陽臺上。空間雖小,卻無須與人公用廚房和廁所,在蝸居人群已算是緊俏品,令陳慧深為得意。
十余尺的單間用隔板劈成兩處棺材房,母女三人共住一處。陳慧在垃圾堆里撿回人家換新淘汰下來的舊沙發,睡在茶色硬沙發上,留出僅容一人出入的過道,對面是一米寬的單床,小半邊堆滿衣服,姐妹倆擠在半邊床上。而安家皓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是獨霸一屋,還是靠窗置床,擁有空氣最好的寶地。
房子有些年頭,墻面剝落,黃里發黑。空間小雜物多,家里來個人都沒地下腳,里外空氣不通暢,常年有蚊蟲出沒,散發著一股霉味。
如此簡陋的單間,依舊租金不菲。一家人靠姐妹倆賣唱養活,明天吃什么菜式,要看今日賺多少錢,度日艱難。
從華燈初上時入睡,陳慧一覺睡到半夜,被返家的女兒吵醒。
按照慣例,陳慧起身把住門口,伸手掏女兒的兜,把一日里賺的港幣全掏走,里頭有不少大棉胎,然后手往嘴里一嘬,沙沙地數起票子。橘黃的燈光下唾沫飛濺,初薇悄悄抹了一把臉,小凌嫣則蹭初薇裸露的手臂擦去飛沫。
數著數著,陳慧發現比固定工錢還少十塊錢,霎時臉色大變。
歌廳夜總會這般場子,工資月結,而游樂場與臨時接的短活,薪資是日結。日結薪水由安初薇帶回,月結的工資則是陳慧親自去領。兩人固定收入如何,陳慧再清楚不過。至于小費,是客人格外施恩,具體數額不固定。陳慧問過領班,姐妹倆拿到的小費雖少,偶爾還是有幾十塊。這么多場跑下來,怎么著也有百八十港元。
事不湊巧,偏偏這一日沒拿到小費,僅有游樂場駐唱的工錢。陳慧卻以為加上小費,姐妹倆一下子花了上百塊。
“錢去哪了?”陳慧揚起眉,眉眼上斜,成了吊梢眼,黃色面皮上鋪陳著的平淡而扁平的五官猛地狠厲起來,從不起眼的中年婦女陡然化身成兇神惡煞的母夜叉。
“掉了”,那兩張零錢對半分,各藏一張毛票在鞋墊里。
陳慧很忌諱她們多花一分錢,這事壓根不敢說。
“這么多錢,肯定不會就掉那幾張?肯定是你拿去買零嘴,還敢狡辯。”小丫頭片子花了錢還說鬼話,陳慧氣得抄起門后的掃把準備打人。
“媽咪,不怪姐姐,是我買零嘴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小凌嫣有大擔當。
“還敢頂嘴”,陳慧認定是姐妹倆花了一百,心疼得緊。前幾日,兒子想買機械人,她都舍不得買,這兩個小蹄子竟敢花這么多錢。
偏心眼的陳慧卻選擇性忘卻,不管花多少錢,那也是姐妹倆辛苦掙來的。
眼瞧著掃把要落在安初薇身上,小凌嫣眼疾手快,立即把姐姐推開,生挨了這一下。陳慧在氣頭上,從來不會手軟,掃把打在小凌嫣屁股上,火辣辣的,她卻不吭聲,不求饒。
安初薇性子軟,逆來順受,看著妹妹挨打,急得直掉眼淚,抓著陳慧的手求饒:“媽咪,我們以后不再亂花錢,你不要打妹妹了。”
只要占理的事,挨打也不認慫。安凌嫣眼神犀利,眸子里的怒火在燈光下熊熊燃燒,嘴里得理不饒人:“為什么哥哥不用賺錢養家,他什么都有的吃,我和姐姐養家糊口,卻不能花錢。”
“他是男仔,你是女仔,憑什么你可以同他比?”小小女仔,野心倒是不小。
小女兒脾氣犟得像頭牛,跟那個死鬼一般無二,越看越生厭。要不是她能賺錢,陳慧早把她丟福利院。
養這么多個賠錢貨,日日激死她。
安家皓下午逃課跟朋友去泡吧,剛回來歇下。這會兒被吵醒,他揉著眼睛走出來,滿臉怒意地踹了一腳鐵門:“做什么,吵死人了。”
好端端的,攪了他的清夢。
這一幕時常上演,他厭煩不已。
半夜鬼吼鬼叫,讓不讓人睡了?
鐵門轟隆作響,在夜里格外驚魂,隔壁鄰居罵了幾句不入耳的臟話,然而這一出鬧劇才剛開了個頭。
陳慧一見吵醒了寶貝兒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抬手扇過去,小凌嫣吃了個巴掌,捂住臉不說話。陳慧好歹是她母親,正在盛怒中的小丫頭,因慕孺之情,退了一步。
安家皓看熱鬧也就罷了,千不該萬不該挑釁小凌嫣,涼薄又輕蔑地說:“就你也想跟我比,做夢!”剛才的話,他可是聽見了,兩個賤蹄子想與他這個安家香火傳人相比,也不撒泡尿照照?不對,她們也沒那玩意,不然怎么活該是她們養家。
女仔就是賤人一等,生來就是要被他吃干抹凈,安家皓得意地想著。
吃了性別紅利的人,往往缺乏廉恥之心,才敢肆意嘲諷家中頂梁柱。
小凌嫣炮仗脾氣,一激就炸,抬起巴掌徑直往安家皓臉上招呼,不料掄開右臂也夠不著,無法傷人分毫。
私底下,其實小凌嫣沒少教訓安家皓,只是避著母親出手罷了。今日怒急攻心,難以制伏滔天怒火,一下子失了智,人前犯忌諱。
小凌嫣的假動作,在陳慧看來是真致命。
在狹窄的過道里,陳慧抬起腿施展出全身氣力,一腳踹在女兒腹中,小凌嫣擦著地板掃落一眾雜物,直滑到墻角的單床底下,震得鐵架床吱呀叫,墻體噗嗤直掉渣,落了一地白墻皮。及膝的短裙能遮擋的地方少,無法很好緩和與地面的摩擦,滑行速度過快,地板上的沙礫蹭破肌膚,從大腿到臀部皆磨破皮滲出血,磕得滿身青紫與紅痕。
身上四處青紫,泛著紅血絲,看著唬人,其實是皮肉傷。最痛的是,陳慧往她肚子上踹的窩心腳,從身到心,教人肝腸俱裂。安凌嫣疼得弓著腰縮在床下,紅著眼睛直發顫,像受傷的貍花貓。
初薇擠開母親,瘦弱女孩陡然力量大增,抱起單薄的小凌嫣,小心翼翼放在鐵架子床上,輕輕撲干凈身上的塵土。然后,她低頭不語,隱忍的淚水如檐下雨珠,一滴接一滴落在小凌嫣膝上,妹妹渾身一抖,全身繃緊,咬牙不說話。
陳慧還嫌不解氣,俯下身一巴掌甩過去,掌風從初薇的頭上呼嘯而過,像疾馳的電車,挽不回方向。小凌嫣竟也不躲,冷眼瞧著氣急敗壞的母親。
愛恨亦無果,何必白費氣力。
著急的只有初薇,她用身體緊緊裹住妹妹,小凌嫣掙脫不開,眼睜睜瞧著幾個巴掌落在姐姐的背上。
這些痛與驚嚇,安凌嫣早已痛到麻木,但看著初薇一起一伏的背部,她突然嗚嗚地抽泣起來,眼淚如滾珠跌落像是護不住幼崽的母獅在悲鳴。小凌嫣咬著未擦傷的手腕,終是眼淚像掉線的珠子般滾落而下。
果不其然,這個家只有陳慧治得了安凌嫣,安家皓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看戲。
鬧劇收場后,安家母子倒頭就睡。
傷痕累累的姐妹倆,在夜里摸黑洗涼水澡。
一年四季,姐妹倆半夜掙錢回來,只有涼水洗澡。陳慧煮的熱水只有兩人份,不肯管女兒死活。
涼水潑上身,新鮮的傷痕火辣辣的,小凌嫣嗤嗤地哼著。
橘黃的燈泡貼著墻壁,紅色的電線橫空而來,被三五個釘子收束服帖在墻面,以防電線掉下來。窗口的風灌進來,燈泡被吹得搖搖晃晃,不斷磕在墻面上,光與影在搖晃,晃得人腦子發暈發脹。時不時傳來燈泡與墻面撞擊聲,怕薄薄的燈泡磕在墻面上碎了,小凌嫣頻頻抬眸,又擔心萬一磕碎,玻璃碴會掉入眼里,趕緊低下頭。
夜深水涼,她胡亂用硫磺皂抹身上,搓磨出一身泡泡,忍著身體上的痛,洗去臭汗,咬著牙沖水,冷到發顫,趕緊在搖晃的光影中抓起衣服。
“姐,你還在外面嗎?”隔著布簾,她遞出臟衣服,低聲與安初薇說話。
“我在呢,你放心,我不會離開的。”每晚都是安初薇先洗澡,因為兩人的臟衣服,她負責洗。她接過妹妹的衣服,一起泡在木桶里,按在搓衣板上搓洗。
安凌嫣穿好衣服,從黑色落地布簾子后走出來,“姐,我幫你洗吧。”
“不用,我過下水就行了,你先去擦點藥油再睡覺,不然明天就更疼了。”用水是要花錢的,妹妹把握不好這個度,容易挨罵。因此洗衣服這活兒,安初薇包攬了,當然只洗姐妹倆的。陳慧這么閑,沒道理讓女兒洗衣服。
“好吧!那你快點。”安凌嫣眼里濕潤,躡手躡腳摸黑回到小床上,母親已經鼾聲大作。
骨肉親情,無外乎如此。
幸好,安凌嫣還有安初薇,安初薇也有安凌嫣為伴。她們是彼此最親的人,兩人緊緊擁抱著,盡可能用滿腔的愛意溫暖對方,以渡過漫長的黑夜。
香港是座不夜城,只是再亮的燈光也照不見旮旯犄角,九龍的巷子依舊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