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賣藝，是很多江湖藝人討生活的方式之一。不像買票進場有固定收入，圍觀群眾往往只看個熱鬧，很少慷慨解囊。跑江湖的藝人要有真功夫傍身，觀眾才樂意掏腰包買單。

獨立支撐一個劇團并不容易，光唱戲不夠搵食。陳青云好歹算得上一號人物，在荔園有自己的山頭，之前帶弟子出來街頭賣藝或跑堂會，這幫小子熟門熟路后便不再拋頭露臉。陳家班也只有逢年過節或廟會，才會出來街頭賣藝。然而，就在歇息的當間，不知不覺被人搶去地盤。

這一年盛夏，安凌嫣學藝六年，憑借天賦與努力，已是眾弟子中基本功最扎實的。因趕場賣唱，極少跟著陳家班街頭賣藝，僅有的幾次賣藝經歷，也讓觀眾大飽眼福。

陳家班在空地上表演，上百位觀眾圍攏著，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喝彩聲。突然，涌入一群青年人，空氣變得稀薄，狹窄的場地一下子全無施展拳腳的空間。對方是九龍某地的舞獅團，一身黑色練功服，上身盤扣長袖褂子，下身暗紋水褲，腰間扎著紅布條。在這個人人都有真功夫的年代，長期進行高難度表演的舞獅團個個身手不凡。

因場地之爭，雙方很快起了爭執。對方陣營話事人是趙家班當家人的長子趙奇，他略矮些，方臉大耳，身子壯得像頭牛，喘的氣都熱騰騰的。袁騰作為大師兄，由他上前交涉。兩人話不投機，幾句話爭竟起來，磋商幾個來回，才商量出一二。

三局定勝負，誰收到的打賞多，誰就是贏家，此后這地盤再無爭議。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江湖藝人，各憑本事吃飯，即將祭出看家本領，要對方好看。

看熱鬧不怕事大，比起單調的拳腳表演，觀眾更好比武斗藝。此時，人群沸騰，在喘息之間，起哄聲逐漸變得清晰：“是龍是虎，就要斗一斗。”

第一回合是翻跟頭，由趙家班打頭陣。陳家班讓出場地，觀眾自覺往兩邊散開。

趙奇先上場，連翻十個跟頭，其師兄弟接連上場，翻了十個八個。首回合，趙家班收到不少賞錢。

且看陳家班，陸師姐學戲日子長，功夫深，翻幾個不成問題。安凌嫣從小扎扎跳，許多技能無師自通，雖不常練翻跟頭，卻不會遜色。最弱的是安初薇，她臂力不足，腰力不好，勉強翻一兩個，多了就要出丑。比起那幾位空中飛人，幾位女仔不算精于此道，不便獻丑。不過，單論翻跟頭師兄弟皆有一較之力，謝杰尤擅此技。

謝杰武生底子打得最厚，翻跟頭是拿手好戲。他站在東北角，無須助跑，原地翻跟頭，先是腳不點地，直接空中翻滾幾圈，憑空翻了三五個，方點地借力起飛，不大的場地竟翻了二十個跟頭，看得人嘖嘖稱奇。頭一輪，謝杰一打三，贏得漂亮。他面上見喜，連連朝圍觀群眾抱拳致謝，安凌嫣捧著小笸蘿說幾句吉祥話繞場收錢。

第二回合趙家班選擇的是打拳，一套詠春拳，拳風呼嘯，攻守兼備，很是威風。

陳家班則是唱戲，安凌嫣是主角。陳家弟子里最擅長唱的是安凌嫣與徐衡，其次是舒青、楊嘉琪和安初薇，其余弟子假把式居多。

前不久，陳青云給安凌嫣和徐衡排了一出經典粵劇《帝女花》，兩人正在磨合期，恰巧在眾人面前亮亮嗓。

于是，摘選《帝女花》經典唱段來亮相。一上場，小凌嫣手上帶著做功，神情哀戚，嗓音婉轉悲涼：

落花滿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薦鳳臺上

帝女花帶淚上香

愿喪生回謝爹娘

我偷偷看偷偷望

他帶淚帶淚暗悲傷

我半帶驚惶

怕駙馬惜鸞鳳配

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

徐衡深眸凝望著小師妹，緩緩唱道：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鴛鴦侶相偎傍

泉臺上再設新房

地府陰司里再覓那平陽門巷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叫好聲，喊著嚷著讓小凌嫣再來一段。謝杰拿著小笸蘿收賞錢，眾人紛紛慷慨解囊，收了滿滿一籮筐。

兩人牽手鞠躬，小師妹還不忘打廣告：“多謝各位捧場，如果你喜歡聽，麻煩挪步荔園劇院。”

第三回合是雜技比賽，取各家絕技之長。

眼瞧著前兩回合沒占到便宜，趙奇示意師兄弟拿出殺手锏。眾師兄弟繞過人群，在外圍的箱子里搬出好幾個大物件，麻利擺好梅花樁，準備來一出精彩絕倫的舞獅。

他們沒有準備獅頭和服飾，如同平日穿常服訓練那般。獅尾托起獅頭，獅頭在獅尾頭頂招手，獅尾托舉獅頭上樁，再借力跳上梅花樁。梅花樁上，獅尾托舉獅頭跳出兩三米遠，穩穩落下，獅尾抓著獅頭的腰部，在兩樁之間晃了個來回，兩人并肩站在兩個樁上，獅尾再托舉著獅頭大跨步跳躍幾個樁，然后在人潮洶涌的方位，獅頭踩在梅花樁立柱上，不知從哪拿出一張燙金對聯：上面赫然寫著：“天下昌平”。

圍觀人群沸騰不已，聲嘶力竭地叫好，賞錢也比前兩回翻了幾倍。

觀眾反應太過熱烈，趙奇耀武揚威地踱步出來，：“你們敢不敢上梅花樁?”

對方叫陣，倘若無人應敵，即便后邊使出蓋世武功，也會落人口實，勝之不武。

梅花樁高2米，中間最遠的距離長達2.5米，臨時搭的臺，底下沒有墊子，并不平穩，不擅此技之人上樁，準得跌得頭破血流。其難度之高，熟手尚且難免馬失前蹄，生手上樁更是荊天棘地。

陳家班無人上過梅花樁，人人噤口不言，觀眾開始議論紛紛。即便前邊贏下兩回合，此時輿論陣地不占上風。

即將不戰而敗之際，安凌嫣又一次站出來：“我來。”

尋常女子看見梅花樁，準得嚇破膽。趙奇不信一個女子可以征服梅花樁：“安小姐要三思，萬一跌破頭，我們可不負責?！?/p>

“你要是非要上也行，要不要我們抱你上去？”油腔滑調的男人，眉飛色舞地調戲起人來。

趙家班的幾個狗腿子，連忙哈哈大笑，企圖羞辱安凌嫣。

眼瞧著小師妹受人侮辱，袁騰與幾位師兄弟怒氣騰騰，準備豁拳干架。

“師兄，別臟了手。”安凌嫣一身白色練功服，穿著湖色薄底繡花鞋，身后打著一條長辮子。她并不會因旁人恥笑而氣餒，慢悠悠地從腰間抽出黑色軟鞭，給袁騰師兄打了個手勢。

袁騰意會，壯實的身子蹲伏下來，弓著背，像是門前的石獅子。

以背為鞍，小凌嫣踩在大師兄背上，飛身上樁，腳下梅花樁輕輕一抖，柱身微晃，佳人已安然立在樁上。她腳尖一點，接連躍過幾個樁，輕松飛躍中間最遠的梅花樁，步履如飛，輕盈如燕。這點挑戰灑灑水，小凌嫣決定玩點刺激的，手持著鞭子，在相鄰的幾個梅花樁上連翻兩個跟頭，人群中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緊接著，小凌嫣揮舞起黑色軟鞭，朝著人潮中舞去，如靈蛇出擊，迅速纏住一頂黑色軟帽，軟帽離開中年人的頭頂，露出毛發稀疏的地中海腦袋。隨即，鞭子一動，軟帽騰空而起，再一揮手，落在了趙奇的頭上。

這世上，竟然有人能用軟鞭取物，又不傷人分毫，簡直是金庸武俠里的絕世高手。

梅花樁上，呼嘯的鞭風，志得意滿的女郎。小凌嫣神氣地昂起頭，薄薄的劉海覆在額前，鬢角被汗水打濕，黏在臉上，像是水鬢。灑金般的陽光照在臉上，整個人熠熠閃光，所有人的視線忍不住被她吸引。安凌嫣微微一笑，抬手擦拭額前薄汗，順手捋了下散落的碎發，青澀美麗的臉蛋神采奕奕。

她把黑色軟鞭別回腰間，利落地打個漂亮的活結，立即翻身下了梅花樁。

如此絕技，炸開了鍋，人群如潮水般涌了上來，把這位奇女子圍得水泄不通。安凌嫣聽不清楚人們在喊什么，耳朵幾乎聾了，只依稀聽到“神女”兩字。師兄弟從重重人群中擠進來，護著她走出包圍圈。

趙奇被她的十八般武藝所折服，站在人群中，癡癡望著她。

這回并沒有顧得上收錢，觀眾卻主動掏錢，人人爭相買單。小笸蘿被漫天的錢幣掩蓋，謝杰幾人只好以衣為兜，讓觀眾往他們懷里丟錢。

勝負已出，毫無爭議。明顯的壓倒性勝利，趙家班落敗而歸。

江湖人最講意氣，輸贏在其次，骨子里的尚武尚賢，輸了也會心服口服。

只不過，這一場斗武，開出第一朵爛桃花。

美人多刺，是趙奇對小凌嫣的初印象。明知玫瑰多刺，卻偏偏想捧在手心。

趙少東家三天兩頭來梨園，徑直入劇團后臺，給她送一束玫瑰花和緊俏的吃食。

陸師姐坐在化妝箱上打趣，“我們小師妹長大了，天天有男仔送花?！?/p>

小凌嫣興趣缺缺，直言婉拒對方的好意。陸師姐湊過來問她為什么，“師姐，你忘了，我才十四歲。而且，他一點都不靚仔?！?/p>

自此，小凌嫣喜歡靚仔這事傳開，劇團里人人見著她，無不打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