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宅。傍晚時分，夕陽撒下萬道金光，成就漫天彩霞。

在安凌嫣離開陳宅的日子里，陳師父總愛坐在紫藤蘿瀑布下，在輕微搖晃的藤椅中看著垂掛下來的滿架紫藤花，等待著愛徒歸來，卻閉口不談小凌嫣。

這日，安凌嫣提著兩個食盒，大步跨進院子:“師父，我回來了。”

演唱會前夕，公司臨時安排她去日本參加比賽，拿完大獎后立即返港，繼續(xù)籌備演唱會。

在首次開個唱前，她抽空回去看師父。

小凌嫣拎著東西進門，在門外喊嗓子的呂華師兄看見了，調(diào)侃道：“呦，這不是我們的大紅人嘛。”

“瞎說什么呢，師父在哪？”安凌嫣大跨步過去，給他一拳。

“怎么這么快，報紙上不是說你晚上才回來嗎？”徐衡趕忙過來接住她手里的東西。

“沒什么事，就坐早班機回來。”她想得太多，整宿沒睡覺。

“師父呢？”

“里間。”

進了大廳，步入走廊時，碰上往外走的袁騰。

“大師兄，你回來了。”小姑娘揚起聲音，有些開心地看著許久未見的大師兄。

“小師妹，你總算回來。”對于這個小他不止一輪的師妹，袁騰向來是寵愛有加。

“是啊，師父有沒有生你的氣？”安凌嫣知道師父這陣子不好受，打算先在大師兄這探探口風(fēng)，想想怎么哄師父。

袁騰濃眉大眼，天生敦厚圓實，面相有些兇。一聽到這，他垮著臉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在外拍戲兩年，一年進十個八個組，現(xiàn)在已是知名影星。外面的花花世界果然是精彩，前不久袁騰在外面買了房子。

“是啊，他一瞧見我就罵，不過師父喜歡你，看見你肯定會高興。”兩年過去，師父還氣他好好的戲不唱，非要出去拍戲，甚至把謝杰帶出去胡鬧。他呀，如今在師父眼里就是罪人，連他孝敬的錢，師父一分不取，一個勁把他往外攆。縱使在外面是大阿哥，回家依舊被訓(xùn)得抬不起頭。好在，他的臉皮厚，一有空就觍著臉回來。

“那不見得，我現(xiàn)在沒唱戲。在師父看來，跟你們一樣不務(wù)正業(yè)，不罵才怪。”安凌嫣吐吐舌，有些不好意思。

“不會的，師父有多喜歡你，我們不是不知。不過，你放棄唱戲，實在好可惜，香港少一位紅線女。”這是他的真心話。他們不是不愛唱戲，只是缺乏天分，怎么努力也成不了角兒。在戲臺上，雖說熬上大半輩子成不了角的大有人在，大多數(shù)人從藝只能掙一碗飯吃。

現(xiàn)在不是舊時代，戲曲演員的活路多些了。既然在戲臺上無法出人頭地，不必非要吊在一棵樹上，不如另謀他就。

袁騰是條硬漢，除了師父，沒服過別人，小凌嫣算是破天荒頭一個。小師妹的天賦遠在他們之上，學(xué)一年戲比他們學(xué)十年還厲害，即便師父偏心她，也無話可說。唱戲這行當(dāng)，有多少真本事臺上見分曉，硬捧沒用，懂行的人一耳朵就知道怎么回事，糊弄不了觀眾。

他們是被粵劇拋棄的人，而安師妹不一樣，她是粵劇界的天之驕女。她放棄唱戲，師父多年的心血也就付之流水，真替師父難受。

“師兄，你就別取笑我。你都快成影帝，我還是一個小歌星。”

袁騰提名過一次金像獎，雖未拿到影帝，已然是小有名氣的電影演員。聽到小師妹夸獎他，他很受用，拍拍她的頭，“聽說你也想拍戲？有什么事，可以找?guī)熜帧薄Ｔ谕鈨奢d風(fēng)云，他好歹有點人脈，在各大導(dǎo)演面前說得上話。

“好，多謝大師兄。”小凌嫣手擱在腰上，耍寶似地鞠躬，把西片默劇里的喜劇人物經(jīng)典動作學(xué)了個十成。

這舉動，逗得袁騰哭笑不得。

晚上還要拍戲，袁騰苦著臉拜托小師妹：“我有點事走先，師父正在氣頭上，你小心點，順便幫我求求情，不要我一來就罵我。”

即便他心寬體胖，亦禁不住次次罵。看見底下的師弟師妹偷笑，多少落了他這個大師兄的面子。

“好，你放心。”安凌嫣痛快應(yīng)下。

陸嘉琪捧著水果盤子從屋里出來，正好撞上往屋里走的安凌嫣。“

呦，小師妹來了。”陸嘉琪駐足寵愛地看著小師妹。

陸師姐唱了多年戲，條件和樣子都不是拔尖的，半紅不紅的。前些年，小凌嫣尚小，陸嘉琪在團里也是個小角兒，是九龍叫得上名的正印花旦。小師妹躥得太快，天賦又遠在她之上，她只好退居二線成了二幫花旦。好在她心懷寬廣，倒也不計較，甚至替師父高興，培養(yǎng)出這么好的苗子。倘若小師妹成為頭勾勾的大角兒，所有人與有榮焉。

大家都是苦出身，唱戲又是累活。天花板就在眼前，她沒打算唱一輩子戲，更沒想著與師妹爭什么，只想趁年輕找個靠譜的人嫁了。

最近嫁給一個小商人，日子過得不錯，在家當(dāng)起少奶奶，不再唱戲，偶爾拎點東西孝敬師父。

就在她相看夫家期間，沒成想師妹竟拿了新秀冠軍，順勢進入娛樂圈。唱戲這行當(dāng)能出頭的寥寥無幾，陸師姐不免有些惋惜。

“師姐，我好想你！”伸手拿了個荔枝，剝完皮往嘴里一丟，微酸的口感，小凌嫣瞇起眼享受美味。

“快去看師父吧！”

“師父是不是生我的氣？”安凌嫣跟師姐探探口風(fēng)。

“可不是嘛，你比賽完到現(xiàn)在幾個月沒見人影。師父惦記你，想讓人給你送點東西，去你家說你搬出去，愣是不知道往哪送。”

“沒辦法，通告太多了，這不剛從國外比賽回來，謝杰應(yīng)該知道呀！”她不好意思說出唱片的事，灌唱片放當(dāng)年是大歌星的榮耀，說出口像顯擺似的。

“他呀，他跟著大師兄拍戲去了，好幾個月都見人影。待會你多說幾句好話哄哄師父，記得別提謝杰，免得火上澆油。”

“好的，謝謝師姐！”

“師父，好想你呀！”一進門，立即跟師父撒嬌撒癡。

“你還知道門朝哪開？”一個兩個的都進娛樂圈，好好的一大攤子，現(xiàn)在唱戲人手不夠，只能外請演員。

陳青云也不是老頑固，知道唱戲難出頭，現(xiàn)在不像以前活路少，這些孩子都是窮家小門戶出來的，唱歌拍戲哪個都比這這掙得多。他也樂意看弟子出人頭地，只是心里不得勁。

“知道知道，這門還是我裝上的。”當(dāng)年，她與謝杰玩鬧，一腳踹倒年久失修的木門，還被罰跪祠堂。后來，她拿出唱戲的份子錢，把紅漆剝落的木門換了，因此被陳慧罵幾個月呢。

小凌嫣從手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師父，這是我孝敬您的。”紅綢裹著十張一千元面值的橘色港幣，一萬元夠劇團撐一陣子。

她要養(yǎng)家，手頭并不寬裕，但再拮據(jù)也應(yīng)該孝順師父。她從小沒有父親，師父就是她的父親，她想奉養(yǎng)師父終老。

師父偏袒她，把手頭不多的資源全然傾斜給她，這些年師兄弟頗有微詞。師父不是不知道，卻依舊頂著壓力托舉小凌嫣出人頭地。

即將大紅大紫時，她卻進了娛樂圈，致使多年的栽培成了泡影。初薇倒還在劇院唱戲，但姐姐天賦有限，名聲不顯。

唱戲全靠角兒吃飯，戲臺上缺了壓臺的角兒，無疑是一種毀滅性打擊。即便如此，師父也不曾阻攔她。

“你掙錢多，花錢的地方也多，哪里都需要錢，拿回去吧。”安安的家境，他心里清楚，不愿弟子為了自己徒增負擔(dān)。

唱戲行當(dāng)不景氣，養(yǎng)徒弟、租場子、戲服鑼鼓等都要錢，陳家班維持到今日殊為不易。等過陣日子，她大紅大紫，再來幫師父分擔(dān)養(yǎng)劇團的壓力，“師父，不多的，您拿著吧，我孝敬您是應(yīng)該的。”

小凌嫣孝順，他不拿著這筆錢，她心里定然過意不去，只好先收下。

看見師父收了錢，小凌嫣心里石頭落地，“師父，我就要開演唱會，您會來看嗎？”

“不去，沒空。”他就一句硬邦邦的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陳青云雖然同意安凌嫣闖蕩娛樂圈，但他心里覺得唱歌不是玩意，只是戲曲才是藝術(shù)。

“那我給師兄弟留幾張票？”師父只愛戲曲，雖遺憾師父不去看她的演唱會，卻也不敢勸。

“不去，他們要排練。”陳青云一口回絕。

唱歌的唱歌，拍戲的拍戲，成什么體統(tǒng)？其余弟子們本來就蠢蠢欲動，再看見風(fēng)光無限的安凌嫣，那還得了。人心一旦散了，這個劇團更難以經(jīng)營。

她知道師父有苦衷，沒敢多說，先行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