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凌嫣接了一部電影,是民國傳奇歌姬的傳記——《周璇傳》。文藝片投資不大,片酬僅有八十萬,不及演商業片的三分之一,安凌嫣卻毅然決然接下。不為別的,只因周璇是她最喜歡的歌星。
接戲后,意外得知投資人早已撤資,導演想用她的名義招商。幸好,彼時蘇簡對這個劇本頗感興趣,投資三百萬。
周璇有著“金嗓子”的美譽,是民國最著名的大歌星。這角色以唱為主,以聲代情,拍攝難度主要在于演員,對于非專業人員而言表演難度過大,導演又不肯后期配音,堅持讓演員獨自完成所有的重頭戲??v使香江人才濟濟,又有幾人既能唱好周璇的歌,還能演活一位絕代歌姬?
當下娛樂圈,歌星級別的電影人寥寥無幾,大歌星里幾乎找不出會演戲的人。這個項目曾因找不到女主角被迫擱置十年,小凌嫣的出現讓電影有拍攝的可能,這角色非她不可。
傳記類電影,向來受頒獎季喜歡,只要拍好了,不愁沒有獎。男演員靠票房稱雄,女演員憑獎項爭霸。安凌嫣想要在影壇站穩腳跟,只有演好戲多拿獎,才會有源源不斷的片約。
《周璇傳》拍攝現場。
膠片時代,一開機就在燒錢,非同兒戲。
角色已定,程導卻依舊不放心,第一場戲是周璇在冷清的家中唱夜上海,想看她有幾分似周璇。
周璇是金嗓子,嗓音獨特,高亢亮堂且婉轉,音色細嫩,音質甜美,吐字清晰,婉轉動人,如黃鶯初啼。圈中的影后大多五音不全,當時修音技術不比今日,別人唱不了周璇的腔調。
為了讓程導放心,安凌嫣清唱幾句夜上海,一張口竟與周璇的嗓音如出一轍,藝驚四座。小凌嫣雖以中低音聞名,但她百變形象,模仿“周璇嗓”渾然天成。
程導在眾人的驚嘆聲中點頭,她總算是長舒一口氣。
清場完畢,開始拍第一場戲。
鏡頭前,周璇梳著愛司頭,額前用電燙器把頭發燙得彎彎繞繞,像水鬢一般覆在額頭上,零散的幾縷碎發貼在額前,發梢卻向天上翹著,為了拍幾張宣傳照,特地花一百元做的造型。這是時下最摩登的發型,張愛玲與蝴蝶等女名人也喜歡這樣的造型。
盈盈一握的纖腰抵著門框,指尖夾著女式香煙,煙霧裊裊而起。
低垂的眉目,失焦的眸子,任煙霧繚繞而毫無動靜,如深井無波,望不盡墨色的眸光中,只有哀傷的氛圍在擴散。
有錢有名,唯獨沒有愛,不管是父母之愛,還是情人之愛。外人總說她擁有一切,但她幼年被父母拋棄,青年數度感情不順的痛苦,誰又能明了?
眉宇間微蹙,她神色落寞地看向香煙。它燃燒自己,反倒落得個干凈痛快。
月光透過窗格子照進來,已是月上枝頭時,滿屋清棱棱的。站了一會兒,周璇有些體力不濟,坐上竹編搖椅。她猛吸一口香煙,然后把它掐滅在木制地板上,隨手丟擲在一旁。
心中凄苦,無人可訴說。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可是,出名早,便成了香餑餑。半大的孩子分不清利與弊,時常被人戲耍被人玩弄,尤其是女名人更難自保,謠言如猛虎,什么臟水都敢往你身上撲。
郁悶填胸,周璇難以紓解。
望著傾斜入窗臺的滿地月色,她眼神迷離,搖晃著竹編搖椅,悠悠開口。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樂聲響/歌舞升平/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夜生活/都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大家歸去/心靈兒隨著轉動的車輪/換一換/新天地
別有一個新環境/回味著/夜生活如夢初醒......”
歌聲中有靡麗的夜上海,也有顧影自憐的曲中人。
一曲方歇,周璇早已淚流滿面,淚水暈花眼妝,幾行黑淚形成軌跡。燈光暗下來,現場人人拍手叫好。臺本未來得及完善,這一幕只有寥寥幾句話,安凌嫣竟演得出神入化,可見其天才之處。
文藝片與以往演的喜劇不同,喜劇要放開演,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相對夸張,但要把握好那個度,不然就是跳梁小丑,不但不好笑,還流于媚俗。
文藝片在于情緒的表達,眼中要有戲,身上得掛戲,肢體動作較含蓄,眸中有情,心里有故事。
人戲一體,分不清是周璇還是安凌嫣,這是顧星君見過最好的表演。
其實,周璇與安凌嫣身世相近,又有相似的經歷和一般天分,一旦共情起來,能夠帶領觀眾進入幻境,仿佛跨越半個世紀,見到芳華正茂的周璇。
人群中渺如螻蟻的顧星君眼冒淚花,十分賣力地鼓掌,此刻他只是個群演,演路人甲乙丙丁,跟過幾十個組,成片里永遠見不著自己的正臉。即便如此,顧星君不知疲倦地泡在劇組,沒有他的戲時,他喜歡觀摩別人的表演,跟著學習表演。
看完安凌嫣的表演,顧星君剛出戲棚就被場務抓住。場所安排他撿場,他卻只顧著看表演,不想竟得罪李場務,直接被扣下盒飯。說是得罪也不恰當,場務眼高于頂,眼里怎會有這般螻蟻,純粹是看他一臉衰相,隨意拿捏。
泡在組里半天,他雖沒演上戲,經常跑腿,苦勞還是有的。這會兒正饑腸轆轆,后生仔口袋里沒有幾個子,壓根吃不起外面的飯。說好的盒飯,此時說沒就沒,怎么能不焦心?
人在難處,不得不為一碗飯低頭。
他低著頭,弓著身,懇求膀大腰圓的李場務,“求求你,能不能給我一盒飯?”
看見這一幕,其他跑龍套的全散了,不想惹禍上身。這事司空見慣,平日里他們也沒少被欺負,無人敢吱聲,生怕李場務記仇,被穿小鞋。
于是,小嘍啰拿著雞毛當令箭,耍起派頭來。
李場務輕蔑地看一眼,很快挪過目光,怕多看一會,臟了自己的眼。劇組管飯的大叔有事請假,李三作為場務,被臨時調過來幫忙買盒飯。盒飯按人頭買,額外多訂幾盒,說沒有當然是假的,其實是想把剩下的幾盒藏起來,拿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這個死跑龍套的,寧愿喂豬,也不給這個衰仔吃。
“沒啦,說沒就沒了,你聽不懂人話?”李場務大手一揮掃開衰仔,怕鬧大了導演知道他藏盒飯的事,腳底抹油正想開溜。
這事肯定是被人從中作梗,不然以前能領到盒飯,怎么一到李場記管飯就沒有。但是,人賤言微,即便顧星君知道其中貓膩,也不敢聲張討伐,只能任人作踐。
“什么事?”外面一陣吵鬧,助理臨時有事回公司,安凌嫣親自過來拿盒飯。正逢人有三急,廁所與臨時搭建的廚房不遠,她把飯擱在休息室,去一趟廁所,出來剛好撞上。
瞧不著旁人的苦難也就罷了,見著了便不能束手旁觀。
小凌嫣不知內幕,以為盒飯不夠,李場務心中有鬼,打完招呼趕緊開溜。她叫住餓得不行的后生仔,“你等一下?!?/p>
顧星君正是因癡迷她的戲忘了撿場,也曾在街頭巷尾聽過她的歌。他避開她的視線,不敢直視明月。
安凌嫣是出了名的大好人,肯定不會坐視不理,可能會送一些干糧。人真正在饑餓難耐時,無法顧及臉面,只好眼巴巴等著她。
小凌嫣徑直走過來,遞給他一盒未開封的飯。
竟然不是隨便拿點零嘴打發,而是給了她的那份盒飯。顧星君簡直不敢相信,安歌后是主演,《周璇傳》里戲份最多,運動量也最大,這么大的明星挨餓像什么樣子。
想到這,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小凌嫣以為他嫌棄盒飯動過,順手理一下旗袍的褶皺,頂著愛司頭笑著解釋,“放心,這盒飯我還沒吃?!?/p>
怕他不收,特地擱在桌子上。
“不是,我是擔心我吃了,你怎么辦?”見她誤會,他趕緊說清楚。
“沒事,我不是很餓,待會再讓助理給我帶一份?!边@個男仔幾乎要餓暈,明顯他更需要這一盒飯。
“那我把這盒飯分成兩份?”
一人的分量,分成兩份,他怎么吃得飽。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不用了,你吃吧?!?/p>
其實,他說完就后悔,他是什么臭魚爛蝦,妄想與天皇巨星共吃一盒飯?
他把盒飯端到墻角,蹲著吃。
即便餓到虛脫,也只舍得吃一半,留著一半晚上吃。
小凌嫣回了休息室,想給他找點吃的。沒找到,只有一盒酒心巧克力,蘇簡送的。她捧著巧克力出去,瞧見他躲在墻角吃飯,想叫他名字,發現不知叫什么:“哎,這個給你?!?/p>
“給我?”他不敢相信。
“嗯,給你的?!彼捕紫聛恚氨緛硐虢o你找些吃的,沒找到,只有這個。”
他把盒飯往雙腿一放,雙手去接巧克力。
“哎,你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看著他,一點都不嫌棄穿著破洞衫,身上還有一股腐臭味的男人。
這個男人臉色蠟黃,像蒙了一層層陳年水垢。
被她的美眸注視著,他心里砰砰直跳:“顧星君。”
“顧星君,你好!”她突然笑了下,眼里瀲滟生光,“我是安凌嫣,今后我們就是朋友,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安姐罩著你。”她現在才回過味,蘇簡這么大方,不至于少幾盒盒飯,他肯定是被人欺負。
小凌嫣也是從苦難歲月走過來的,看見窮困潦倒的人,難免心生憐憫。
“謝謝!”她是天上的嬋娟,他是窮困交迫的死跑龍套,天淵之別,他連道謝也不敢大聲說。
望著瀟灑離去的背影,他心里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