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四十九年，夏。

夜月皎潔，清冽的風露浸染著四皇子府的一草一木，燈火明亮，廊廡深處，照得滿地斑駁影絡。

白日里暑氣的浮躁自這一刻平息了下來。

她自小憩的酣夢中醒來，聽聞外間動靜，怔忪了一瞬，仿佛間還似回到了六年前。

那時，她還沒有被選進皇子府。

她的姓氏是尊貴的鈕祜祿氏，是滿族最古老的姓氏之一，也是滿族八大姓之一。

只不過祖上雖為名門，實為旁支，到了她父親這一代，已經落寞非常。

幾乎與尋常百姓無異。

父親官職不高，不善鉆營，以一份微薄俸祿供養一家子人已是勉強。若是平常日子倒也罷了，可惜弟弟從娘胎里便帶了病，小小年紀幾乎活成了個藥罐子。母親生弟弟的時候也落下了病根，一旦遇上母親發病，便艱難起來。

曾經有一次，弟弟與母親同時病了，偏偏父親公干在外，離開了京城。

她記得自己一路哭著奔跑去藥鋪，卻見慣了世態炎涼，人情如紙。

幸虧有貴人相助，最后總算平安度過。

生活雖然簡樸，但父母恩愛，其樂融融，尤其將她視若珍寶，最大的心愿便是為她尋一溫良夫婿，護她一世安寧。

父親的同僚中，有看著長大的孩子，父親暗中留意，甚至已經在心中有了合適的女婿人選。

只待她落選。

畢竟，她的姓氏，早就已經決定了她必須參加選秀的命運。

入選秀女，凡獲得皇帝封號者，至死不得出宮另嫁；至于未被選中的少女，則可以自行婚配。

父母并不如何擔心她，不僅僅因為父親的官職低微，家世普通，也是因為她平平的相貌。

雖稱得上一聲清秀，但是好像能夸贊的出口的……也就只有“清秀”了。

她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陽光下的一粒塵埃，從貴人翻覆的指尖落下，容貌清淡的讓人記不住。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命運似乎早已寫好她的劇本，渺渺一線牽動，無數人的命運就此轉動。

在選秀之時，各方勢力兩相博弈，僵持不下。

最后，似她這般家世普通，相貌平凡，兼著謙卑沉穩，不爭不搶的性子，倒成了得利的漁翁。

戲劇性地，她被塞進了入四皇子府的秀女名單。

不過，只是個格格。

也只能是個格格。

消息傳來，左右鄰居的艷羨、父親的驚愕惶恐，母親的喜憂參半，弟弟不愿意與長姐分離的嚎哭將家里亂成了一鍋粥……

（二）

六年前。

六年前的場景她還記得很清楚。

那一天，對于那時的四皇子來說，只不過是納了個侍妾。

侍妾而已。

但對于她來說，即使在很多年以后回憶，也是她生命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天。

屋內燈燭輝煌，擺設用盡心意——不是為了她這個身份低微的“格格”，而是為了等待或許會過來新人這里留宿的四皇子。

金玉堂，富貴地，最會看人下菜碟——派來服侍她的兩個婢女打起簾子，一邊互相使著眼色，一邊看著外面夜色深沉，想著四皇子大抵是不會過來了。

畢竟這位新人，既沒有側福晉李氏的美艷，也沒有福晉烏拉那拉氏顯赫的家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等到快夜半的時候，四皇子胤禛居然來了。

他是從書房過來的。

四皇子穿了一襲常服，略微繁復的花紋，不疏不密地點綴在袖口衣擺，腰上玉玦，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她緊張地上前去給他行禮——心里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無聲無息地生出了些感激。

她知道這是四皇子給她的體面，大抵是可憐她名門之后，沒落如此，年紀小小就離了父母入了皇府。

四皇子坐下了，指揮她給他端茶倒水。

他見這少女緊張得指尖微顫，從頭到尾都只是埋頭，甚至連送茶水都差點不辨方向。

倒也憨態可掬。

“怎么不敢看本王？”

聲音清冽如玉，喜怒難辨。

她聽見這聲音就愣住了。

鼓起勇氣慢慢抬頭去看這位皇子——屋中燈燭通明，光暈流轉在他幽邃寒涼的眸子中，明明周身冷冽陰沉的氣質，卻偏偏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俊美。

她失神了一瞬，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了起來。

（三）

六年前的一幕幕在夢中隱去，她從小憩中醒來。

幾天前，四皇子染了時疫，病情沉重，王府上下除了仆婢，妻妾們無人敢貼身照顧。

是她，鈕祜祿氏，主動跪在了四福晉面前，請求照顧四皇子。

其實根本不用跪，這樣的“美差”，沒人愿意當。

四福晉求之不得。

六天來，鈕祜祿氏一直守著四皇子，幾乎寸步不離。

衣不解帶，隨時擦拭，喂藥喂水，一番連軸轉下來，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

這不，

只是換一身衣服的空檔，在等著貼身婢女去給她拿衣裳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就靠在了椅背上睡著了。

婢女去而復返，顧不得手上還捧著的衣服，打起珠簾，只喊了一聲“格格”，目光對著外面示意了一下，扶起她便往外去。

四福晉烏拉那拉氏邁著向來從容的步伐進入院落之內，站在臺階下，望著里面的一重重簾幕低垂，聞著飄過來的濃濃的藥味兒。

然后，止步不前了。

太醫一而再，再而三，說的很清楚——這病，是會過人的。

若非必要，還是不要湊近的好。

這樣的病情，大病一場，元氣大傷，在面容上、身體上留下疤痕都還算是輕的，最怕的就是病人最終熬不過去，成了這場時疫的冤魂。

從屋里迎出來的人跪了一地，聲聲請安。

鈕祜祿氏也被婢女扶著，上前給烏拉那拉氏行禮。

烏拉那拉氏瞧著鈕祜祿氏熬得蒼白蒼白的臉，還有眼下的烏青，面上流露出少許憐憫。

六年了，除了剛進府的那一夜，四爺只怕是快忘了府里還有這么個鈕祜祿氏了吧。

六年的時光，她就這么寂寂然然地度了過來。

沒有爭艷、沒有斗巧，沒有高峰、也沒有低谷。日子只是平平板板地過，如同這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水，春去秋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但在這種時候冒出來，可見對四爺是有真心的。

“起來吧。”

她謝過恩站起來，

烏拉那拉氏向里望了望，伺候的仆婢皆白紗覆面。

對著鈕祜祿氏和守在這里的太醫交代了幾句，四福晉轉身匆匆走了。

跟躲瘟神一樣。

（四）

榻上的人身體止不住顫抖。

四皇子胤禛明明剛剛被換了一身干燥衣裳，這會兒卻又被冷汗濡濕，緊貼在身體上。

瑩潤的圓缽里，盛著太醫院開出來的膏藥，她伸手將他的寢衣解開，一點點地將膏藥涂抹在需要的穴位上，慢慢揉涂均勻。

這個活不僅需要力氣，更需要極度的耐心與細致，還需要將各處要點牢牢記在心中。

很累，非常累。

她咬牙堅持著。

婢女將藥送來。

她跪在床邊用瓷勺喂胤禛喝藥。

大概是藥太苦辣，只一口，緊閉雙眼的胤禛就咳嗽了起來。

鈕祜祿氏連忙放下藥碗，伸手要去拿帕子，卻被胤禛誤會了她要走，

他的身體還在顫抖，臉上滿是疲態，緊皺著眉頭，手腕自被衾下伸出，用力執拗地捏住了她的手命令道：“別走。”

鈕祜祿氏的指尖顫了一下，慢慢反握住了他的手。

寂寂的月色下，安靜的長夜里，她想起了那年含著眼淚奔跑在長街上的自己。

母親那一次病情來得急，藥方里需要一味昂貴稀少的藥材，她輾轉數家藥鋪依然不得，最后一家倒是找到了這藥材，可是價格之貴，根本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她哀求了藥鋪伙計半天，最后連正在后面招待貴賓的掌柜也過來了。

掌柜對著這小姑娘的悲泣倒是同情，但也不能賠本做買賣，好言好語地勸說她要么求大夫換個方子，要么找親朋好友借上一借。

再不濟，當鋪滿街開，家里總能有那么幾件東西能典當。

人真的逼急了，總是有辦法的。

她流著淚轉身，出了藥鋪一片茫然，正準備回家去找東西典當，方才的藥鋪伙計卻從身后追出來了。

“趕緊回家給你娘熬藥吧！你遇上了好心的貴人了！”

那一包藥放在她的掌心，是真真實實的觸感，份量足足超出她需要的一倍還多。

她含著眼淚，吃驚地抬起頭，詫異地望向伙計，伙計卻朝著外面一駕馬車努了努嘴。

掌柜正在送客。

送貴客。

是方才的貴客見她可憐，順手讓手下幫她付了雙倍的藥錢。

她看見一個少年正被侍從伺候著上馬車，大概是感覺到她過于探究的視線，他淡淡往這里瞥了一眼。

那幽邃寒涼的眸子中不帶任何情緒。

明明是十幾歲的年紀，周身卻一股冷冽陰沉的氣質。

天子腳下，大概又是哪家的權貴少年郎。

伙計縮了縮脖子，不敢多看。

她從小受父親教誨，家中雖然清貧，卻也知道不好無辜受人恩祿，正想鼓足勇氣上前去謝謝恩人，那馬車卻已經走動了。

（五）

“后來呢？”

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初八日

圓明園，長春仙館。

這里距皇帝處理政務的正大光明殿和皇帝的寢宮九洲清晏都很近，便于皇帝給皇太后問安侍膳。

當今天子與太后母慈子孝，四海皆知。

而這位太后，也實在是有福氣，當年不過是先帝潛邸最不起眼的一個侍妾格格，卻因為一場時疫，挺身而出，獲得當時還是皇子的先帝憐愛。

一朝垂恩，有了皇孫。

隨后便是一路順遂，慈安康健，盡享人間尊貴至極。

皇太后鈕祜祿氏依靠在椅子上，慈顏含笑望著趴在她膝上的曾孫女。

這個被隱去了人名朝代，改編的面目全非的故事卻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她聽得入了神，一直在追問。

“后來呢？”

……

皇太后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