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淚在鎏金燭臺上積了厚厚一層。

沈知意握著斷釵的手指微微發顫，銅鏡映出鎖骨處那朵墨梅。昨夜裴衍的朱砂筆尖劃過肌膚時，她分明看見男子冷白腕骨內側有道陳年箭傷——與父親書房暗格里那枚帶血的箭鏃形狀完全吻合。

窗外飄來焚燒艾草的氣味，混著教坊司特有的脂粉香，熏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沈知意將鳳頭釵殘片塞進螺鈿琵琶的共鳴箱，絲弦突然發出嗡鳴。這是原主身體殘留的危機預感，穿越后竟與現代人的警覺性融合成某種奇異直覺。

戌時的梆子剛敲過，回廊傳來雜沓腳步聲。兩個著靛青短打的龜奴抬著鎏金浴桶停在門外，蒸騰的水汽里浮著幾片嫣紅花瓣。

“嬤嬤吩咐姑娘沐浴更衣。“圓臉侍女捧著緋色紗衣低頭進來，脖頸處新鮮的掐痕在燈下泛著青紫，“說是...說是劉侍郎要在聽雨閣聽姑娘獨奏。“

沈知意瞥見紗衣領口繡著的并蒂蓮紋，指尖猛地掐進掌心。三日前春棠被拖走時，裹著的正是同樣紋樣的披帛。她佯裝整理鬢發，迅速將妝臺上犀角梳蘸了鵝梨香灰——這是她近日用硝石粉特制的迷藥。

浴湯潑灑在地磚上時，屋頂傳來瓦片輕響。沈知意就勢打翻妝奩，趁著侍女俯身收拾的空當，將沾了迷藥的梳子劃過對方后頸。圓臉侍女身子一軟，緋色紗衣恰好罩住她癱倒的身形。

沈知意換上侍女服飾溜出繡閣時，聽見聽雨閣方向傳來杯盞碎裂聲。濃稠的血腥味混在夜風里，驚起檐角一串青銅鈴鐺。她貼著游廊陰影疾行，突然被拽進假山石洞。裴衍身上清苦的杜若香撲面而來，玄色織金大氅還沾著夜露。

“庫房的賬冊是贗品。“他冰涼的手指按在沈知意腕間，玉扳指硌得人發疼，“真的那本在春棠腹中——今早仵作剖出了用魚鰾裹著的賬頁。“

沈知意想起春棠被拖走時鼓脹的腹部，胃部泛起酸水。她掙開桎梏，從懷中掏出半片染血的云雷紋錦緞：“昨夜有人在我妝奩放了此物。這料子產自蘇州織造局，去年只進貢了十匹，三皇子府上得了三匹。“

裴衍眼底閃過異色，忽然執起她的右手。沈知意腕間紅繩系著的玉墜被月光照得通透，內側刻著的“承平三年制“字樣清晰可見——正是當今天子登基改元那年。

“沈姑娘可知，昭懿太子妃閨名里也有個'寧'字？“裴衍的呼吸掃過她耳畔，遠處驟然亮起的火把映出他眉間那道新月疤，“你父親書房那幅《東宮夜宴圖》，畫的是永初二十三年的中秋宴。“

驚雷在云層深處翻滾，雨滴砸在太湖石上迸成碎玉。沈知意突然記起原主及笄那夜，父親醉后反復念叨的“寧兒“。當時她以為喚的是早夭的長姐，如今想來，那夜書房懸掛的正是太子妃手書的《洛神賦》。

“大人！“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假山，監察司侍衛的魚鱗甲在雨中泛著冷光，“劉侍郎在聽雨閣遇刺，兇器是...是教坊司的琵琶弦。“

裴衍將沈知意推進山洞更深處，玄色大氅如夜梟展翼般掠過雨幕。沈知意摸到洞壁濕滑的青苔，突然觸到個硬物——半枚斷裂的玉玨，缺口處與她在焦尾琴中找到的染血玉玨嚴絲合縫。

雨勢漸猛時，沈知意循著記憶中的密道潛回繡閣。床榻上昏迷的侍女頸間赫然多了道紫痕，枕下壓著張灑金箋。她對著燭火細看，發現箋上《霓裳羽衣曲》的工尺譜里，藏著用明礬水寫的密信：“亥時三刻，亂葬崗。“

更漏指向亥時，沈知意將匕首綁在小臂內側。這是她用廚房偷來的精鐵片打磨的，刀刃淬了提純的烏頭汁。穿過荒草叢生的西角門時，她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足音——來人踏的是監察司特制的鹿皮靴。

亂葬崗的磷火在雨夜里格外瘆人。沈知意踩著泥濘走近新壘的墳堆，突然被只染血的手抓住裙角。春棠慘白的臉從土里探出來，喉嚨處的刀口還在滲血，手中緊攥著本染滿污漬的賬冊。

“紅綃...三皇子...“春棠的指尖在賬冊封皮劃出三道血痕，瞳孔突然放大。沈知意轉身要逃，后頸卻挨了記重擊。昏迷前最后的畫面，是裴衍繡著獬豸紋的官靴踏碎滿地磷火。

再醒來時，鐵銹味刺得鼻腔發疼。沈知意瞇眼適應著地牢昏暗的光線，發現四肢被玄鐵鏈鎖在刑架上。對面墻上掛著整套刑具，最顯眼的位置擺著把琵琶形狀的鐵器——這是教坊司用來處置逃奴的“斷魂琴“，五根琴弦皆是浸過鹽水的牛筋。

“沈姑娘好手段。“三皇子執燈從陰影中走出，蟒紋常服上還沾著春棠的血，“能說動裴衍為你查驗二十年前的舊案。“他突然掐住沈知意下頜，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可惜你父親至死都不明白，東宮那場火本就是沈貴妃的手筆。“

沈知意啐出口中血沫，借著扭頭的動作將袖中玉玨滑入掌心。三皇子腰間玉佩撞在刑架上，露出背面刻著的睚眥紋——與東宮大火那夜窗外閃過的紋飾一模一樣。

地牢深處突然傳來琴音，竟是《廣陵散》的“沖冠“段。三皇子臉色驟變，沈知意趁機將玉玨狠狠刺入他手腕。慘叫聲中，裴衍的劍鋒破空而至，斬斷玄鐵鏈的瞬間，沈知意看見他玄色中衣內露出半截明黃絹帛——正是天子御筆的赦罪詔書。

“監察司查案，閑人退避！“

紛亂的腳步聲自四面八方涌來。裴衍將沈知意護在身后，劍尖挑開三皇子衣襟。隨著蟒袍撕裂，那人胸口赫然露出朱雀紋刺青——與偽造密信上的印記分毫不差。

沈知意突然想起父親臨刑前夜，獄卒塞進來的血書背面，有用米湯寫的八個字：“朱雀現，天下變；玉玨合，沉冤雪。“她摸索著掏出懷中的兩枚殘玉，在裴衍震驚的目光中，染血的玉玨竟嚴絲合縫地拼成完整玉璧。

地牢石壁轟然洞開，密道深處傳來整齊的金甲碰撞聲。沈知意望著魚貫而出的羽林衛，終于明白裴衍為何總在月夜擦拭那柄青銅劍——劍柄云雷紋中嵌著的，正是半枚傳國玉璽的印記。

雨停了，一縷月光漏進地牢。沈知意望著裴衍被血浸透的衣袖，忽然想起原主記憶里那個雪夜——十歲的自己隔著馬車簾，看見個眉間帶疤的少年跪在刑部門前，手中高舉的狀紙被鮮血染紅了大半。

“二十年前東宮大火，燒死的是昭懿太子妃。“裴衍突然開口，劍尖挑起三皇子掉落的面具，“活下來的，是她剛滿周歲的兒子。“面具下赫然是與當今天子七分相似的面容，只是右眼蒙著白翳。

沈知意攥緊手中玉璧，終于看清裴衍擦拭長劍時的口型——那是在無聲地喚“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