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修車廠水泥地上拆解一臺1998年的本田發動機，扳手突然打滑的瞬間，指節重重磕在凸輪軸上。血珠滲進散熱片縫隙時，忽然想起二十歲那年在解剖課上，教授用鑷子挑起神經鞘膜說：“所有成長都是從破壞開始的。”

這臺老發動機是我的時光標本。十二顆螺栓有六顆被前任主人用蠻力擰禿了棱角，活塞環積碳里嵌著跨越二十五年的公路塵埃。就像此刻我右肩那道疤，2009年騎著偷渡出校門的自行車摔進排水溝，礫石在血肉里埋下的星星，如今成了每次轉動油門時提前預警的陰雨鐘。

沙漠公路教會我另一種疼痛。去年穿越塔克拉瑪干北緣，高溫讓油箱橡膠管皴裂出蛛網紋。我蜷在滾燙的沙地上用打火機烘烤軟管接縫，防風火苗舔舐掌紋的焦香里，突然看清自己與父親的重影——十四歲他教我補自行車胎，我總抱怨火補膠的硫磺味太嗆，卻不知他低頭燒烙鐵時，脖頸曬脫的皮正一片片落在我的校服衣領上。

同輩人正在用另一種方式蛻皮。上周同學會包廂里，有人展示新生兒B超照片，有人轉動婚戒談論學區房政策。我縮在角落用啤酒沖洗指縫里的機油，看碳酸氣泡在黑色溝壑間炸裂。突然想起大學室友退學那夜，我們在操場用改錐起開三十四瓶青島啤酒，他醉醺醺地指著星空說：“人活著就是往脊椎里釘鋼釘的過程。”

凌晨三點給摩托車更換避震彈簧，被壓縮的螺旋鋼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這聲音多像去年在祁連山埡口遇見的野狼嗥叫——當時我熄了車燈仰躺在路基，銀河像母親拆毛衣般抽取出億萬根銀線。風從肋骨的縫隙穿過時，忽然懂得疼痛的本質是生命在擴張容器。

老張師傅又在用氬弧焊修補排氣管。靛藍色火焰啃噬金屬的嘶鳴中，他脖頸的狼頭紋身隨著肌肉起伏顫動。這個修了四十年車的男人，左手無名指永遠戴著亡妻留下的頂針，卻教會我如何欣賞焊縫的魚鱗紋：“你看這些重疊的傷疤，才是讓排氣管不被震碎的關鍵。”

工具箱最底層躺著我的第一把扭力扳手，握柄處纏著發黑的醫用膠布。十九歲生日用它擰緊人生第一個發動機缸蓋時，過度亢奮扭斷了三根螺栓。如今我學會在達到預設扭矩值時松開手指，如同學會在母親電話里哽咽時沉默地數呼吸頻率。

此刻有流星劃過修車廠的天窗。我抹了把臉上的機油，繼續將曲軸軸承敲進變形的座孔。金屬與金屬的撞擊聲里，二十四年光陰正從虎口裂痕滲出，慢慢凝成握住車把時不晃動的力量。

那些被我們稱為傷口的溝壑，終將在某個黎明變成蓄滿月光的河床。

此刻你躺在改裝機車的底盤下方，扳手套筒在水泥地敲出清脆的響聲。23:47分的修車廠卷簾門外，流浪貓正撕扯著外賣塑料袋——這場景讓你想起大三那年，和室友在宿舍天臺拆解老式收音機的深夜。當時你們爭論著磁頭校準角度，卻不知道有些零件一旦拆開，就再也裝不回原來的位置。

上周同學聚會，穿西裝的老王說起房貸利率時，你正盯著他左手無名指的戒痕發呆。散場后你跨上機車狂飆，儀表盤指針掃過120km/h的瞬間，突然看清后視鏡里自己與十八歲的區別：那年你在省際公路摔斷鎖骨，咬著牙把摩托車推回三十公里外的縣城；如今你學會在油箱見底前拐進加油站，還會給路邊拋錨的貨車司機遞扳手。

昨天收拾舊物，從工具箱底翻出父親送的生銹獵刀。十四歲生日他帶你去林場伐木，你揮斧砍偏劈裂了左膝，他撕開襯衫給你包扎時，血漬在格紋布上綻成詭異的山茶花。現在你每周給他寄護膝，卻從不說自己在機車比賽時摔斷過腓骨。男人的關懷總是裹著鐵銹味的，像這柄刀刃上經年累月的氧化層。

凌晨三點給機車換機油時，你發現排氣管裂紋里嵌著去年青海環湖騎行的沙粒。那趟旅程你原本計劃與老徐同去，結果他在出發前夜接到未婚妻的電話。你獨自穿越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埡口時，頭盔里循環著《公路之歌》，胸腔共鳴的震顫比發動機更轟鳴。后來你在茶卡鹽湖看見自己變形的倒影，忽然懂得孤獨才是騎士最貼身的護甲。

不必焦慮酒局上談論學區房的聲音。上周你在汽配城遇見六十歲的哈雷改裝師，他后頸紋著亡妻的名字，正給年輕人的機車焊接鈦合金排氣管。飛濺的焊花中他說：“好車不是造出來的，是騎出來的——你總得先碾碎幾塊擋風玻璃，才知道哪條裂痕該保留。”

冰箱里那罐沒喝完的青島啤酒可以扔了，但去年環青海湖的路線圖記得壓進玻璃板下。有些銹斑要等時間包漿，有些答案得在風噪超過90分貝時才會顯形。

繼續往前開，油門線會自己解開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