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過音樂廳的彩繪玻璃,在胡桃木地板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林夏站在天鵝絨帷幕的陰影里,指尖反復描摹琴頸上那道細小的劃痕——那是去年冬天在琴房練琴時不小心磕到的。此刻這道傷痕正隨著心跳的頻率微微發(fā)燙,如同她手心里沁出的薄汗。
“下一個,7號選手林夏準備?!?/p>
報幕聲驚醒了懸在空中的音符。后臺此起彼伏的調(diào)音聲突然靜默,仿佛整個時空都被抽成真空。她抱著琴盒穿過狹窄的通道,松香粉末在光束中浮沉,像一場無聲的雪。
踏上舞臺的瞬間,聚光燈在睫毛上碎成星屑?;秀遍g瞥見觀眾席第一排的白襯衫,那個身影讓她的呼吸驟然失衡。上周四的黃昏突然倒流回眼前:琴房的門軸發(fā)出微弱的呻吟,逆光里站著抱譜本的少年。他的影子斜斜切過她的琴譜架,將《魔鬼的顫音》最后一個音符染成暖金色。
“你的第四小節(jié)處理得很特別?!八穆曇粝翊筇崆傧涞琢魈食龅乃上?,帶著某種秘而不宣的共鳴,“帕格尼尼的狂氣里藏著月光,很少有人能抓住那縷銀絲。“
此刻他交疊的雙手在膝頭投下蝶翼般的陰影,領(lǐng)口第二顆紐扣折射著舞臺的光,仿佛暗夜里唯一的航標。林夏將腮托輕輕抵在鎖骨,琴弓懸在弦上半寸,突然發(fā)現(xiàn)空氣里飄著橙花的味道——方才候場時,化妝師在她鬢角別了朵新鮮的晚香玉。
弓毛觸碰琴弦的剎那,時空開始溶解。她改編的《梁?!窂闹搁g流淌成河,揉弦時蝴蝶骨在白色紗裙下起伏,如同掙扎破繭的蛹。第二樂章轉(zhuǎn)調(diào)處,她大膽加入了爵士樂的切分節(jié)奏,觀眾席傳來細碎的騷動,但她分明看見那個白襯衫身影向前傾了傾身子,漆黑的瞳孔里燃起幽藍的火焰。
當最后的泛音消逝在穹頂?shù)啮探鸬窕ㄩg,掌聲如漲潮漫過腳踝。林夏鞠躬時瞥見自己的汗珠墜落在舞臺地板上,在聚光燈下碎成水晶。直起身的瞬間,她與站起身鼓掌的顧言目光相撞,他右手貼在左心口的位置,嘴唇翕動的弧度像是無聲的“Bravo“。
后臺走廊的壁燈昏黃如隔夜茶,林夏倚著斑駁的墻紙平復呼吸。大理石材的涼意透過紗裙爬上來,她才發(fā)現(xiàn)演出服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忽然有溫熱的觸感貼上手腕,轉(zhuǎn)頭看見礦泉水流淌著細密水珠,像捧著整個仲夏夜的露水。
“第二樂章第37小節(jié),“顧言的聲音從耳后三寸傳來,帶著薄荷糖的清涼,“你故意讓E弦空振了半拍?!八揲L的食指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就像流星墜落前那瞬的遲疑。“
林夏旋開瓶蓋的手頓住了。那確實是她藏在華彩之下的秘密——某個深秋凌晨,她在頂樓天臺練琴時,目睹一顆流星卡在樹梢間的剎那靈感。水流滑過喉間,她突然注意到對方左腕纏著褪色的藍絲帶,在袖口若隱若現(xiàn)像道未愈的傷。
“要看看真正的星空嗎?“顧言忽然指向消防通道的磨砂玻璃,晚霞正把云絮染成鮭魚粉,“頂樓天文臺的望遠鏡,能看到木星的大紅斑?!?/p>
他們踩著鐵質(zhì)旋梯往上攀爬時,暮色正從城市天際線退潮。顧言的白襯衫被風灌滿,像鼓起的帆。他解鎖觀測室的動作熟稔得仿佛推開自家房門,青銅望遠鏡沉默地指向漸紫的天幕。
“這是貝多芬聽過的星空?!八{(diào)試目鏡時脖頸彎成優(yōu)雅的弧度,“當他寫完《月光》第一樂章時,波恩老家的葡萄藤架上,露水也是這樣墜在望遠鏡筒上的?!?/p>
林夏俯身時,發(fā)梢掃過他的手腕。目鏡里的木星拖著四顆伽利略衛(wèi)星,宛如一串被遺落的音符。她聽見身后傳來衣料摩挲的窸窣,顧言的外套輕輕落在她肩上,殘留的體溫里混著雪松與舊書頁的氣息。
下樓的電梯里,鋼索咯吱聲劃破密閉空間的寂靜。顧言忽然哼起她改編的旋律,修長手指在鏡面上敲出切分節(jié)奏。鏡面倒影中,他們的目光在虛空中編織成網(wǎng),直到“?!暗囊宦暎F(xiàn)實重新涌入。
“想吃可麗餅嗎?“他指著巷口亮起暖燈的小鋪,“這家店開了二十年,面糊配方是拿過藍帶獎的。“煎餅在鐵板上滋滋作響時,他講述起如何在每個考級失敗的深夜來這里買巧克力香蕉味,老板娘總會多給他擠一圈鮮奶油。
林夏咬下酥脆的邊緣,糖霜粘在唇角。顧言的手帕遞到眼前時,她看清了角落繡著的C大調(diào)譜號。“我母親留下的,“他擦拭望遠鏡目鏡的動作突然放輕,“她曾說音樂家的眼淚該被五線譜接住,而不是砸在地上?!?/p>
路燈次第亮起時,他們漫步過琴行林立的街道。櫥窗里的小提琴在月光下流淌著蜜色光澤,顧言忽然停在一架古董三角鋼琴前?!跋肼犝嬲摹洞禾熳帏Q曲》嗎?“他推開未上鎖的店門,指尖撫過琴鍵如同撫摸情人的脊背。
當?shù)谝淮靡粼诩澎o的街道綻放,林夏看見路燈的光暈里飛舞著細小的蠓蟲,像飄浮的八分音符。顧言改編的樂章里藏著驚心動魄的變奏,某個轉(zhuǎn)調(diào)處他突然抬頭看她,目光灼灼如焚稿的火星。
打烊的鈴聲中,他們分食了最后一口可麗餅。顧言送她到公交站時,夜風裹挾著遠處海岸線的咸澀?!澳阒绬??“他的聲音混著11路公交進站的轟鳴,“有些和弦一旦響起,就永遠找不到終止線?!?/p>
林夏在車窗上呵出白霧,畫了個高音譜號。漸行漸遠的站臺上,顧言的白襯衫成了夜色中最后的燈塔。她握緊口袋里的手寫門票,羊皮紙的紋理硌著掌心,那行“給讓帕格尼尼重獲新生的女孩“正在黑暗中隱隱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