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過禮堂的臺階時,林小滿在畢業紀念冊的扉頁畫了片藍花楹花瓣。鋼筆尖在紙面洇開淡藍的墨跡,她抬頭看見周景言站在走廊盡頭,石膏腿終于拆了,褲管空蕩蕩地灌著風。新栽的藍花楹樹探進二樓窗框,枝椏上掛著的草莓發卡褪成了淺粉色。
班主任在講臺上發畢業證書,塑料封皮的氣味混著槐花香。周景言接過證書時,袖口滑出半截藍絲帶,邊緣磨成了流蘇狀。林小滿數著他轉身時衣擺晃動的次數,第七次,一片槐花落在他肩頭。
儲物柜的鎖生了銹。林小滿用鉛筆刀撬開時,鐵屑簌簌落在白球鞋上。最深處躺著盤裹滿膠布的磁帶,貼著“英語聽力“的標簽已經卷邊。她想起物理實驗室的示波器還沒還,抱著紙箱穿過走廊時,聽見音樂教室傳來斷續的琴聲。
周景言在彈《卡農》。右手無名指總在第三小節懸空,像在等某個永遠趕不上的音符。林小滿站在門邊數陽光里的灰塵,看見琴凳上擺著燒焦的節拍器,底座“Z&J“的刻痕里嵌著藍絲帶纖維。
“要聽嗎?“他突然開口,指尖按在靜止的琴鍵上。林小滿把磁帶遞過去,透明窗里的帶基泛著虹光。錄音機吞進磁帶的瞬間,吊扇投下的影子正好切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沙沙聲持續了七秒。陸小雨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備用鑰匙在琴行門檻石下…“接著是紙張翻動的簌響,混著德語的低吼。周景言的指節在琴蓋上叩出暗號般的節奏,直到錄音里傳出嬰兒啼哭,他的右手突然痙攣般按住高音區。
黃昏的琴行廢墟長滿野豌豆。林小滿蹲在門檻石邊挖土,指甲縫里嵌進青苔。周景言用拐杖尖挑起生銹的鑰匙串,最末那枚掛著燒變形的口琴。二樓的儲藏室里,潮濕的賬本粘在墻上,最后一頁記著七根琴弦的銷售單,簽收人姓陸。
“這是我爸的字跡。“周景言用手機照亮泛黃的紙頁,“他負責過學校消防檢查。“林小滿看見他鎖骨下的藍花楹印記在出汗,邊緣暈開淡青的輪廓,像要融進皮膚里。
暴雨來得猝不及防。兩人擠在琴行閣樓的破沙發里,聽雨點砸穿鐵皮屋頂。周景言拆開口琴,簧片上刻著“致天明“的德文。林小滿擺弄著錄音機,倒帶時扯出纏成團的藍絲帶,褪色的纖維在霉味里微微發亮。
“姐姐懷孕三個月時發現的腫瘤。“周景言忽然說。他對著漏雨的屋頂舉起口琴,卻沒吹出聲,“那些德國人說,聲波能殺死癌細胞…“雷聲吞沒了后半句,閃電照亮賬本上的日期:2020年9月12日。
林小滿在震動中抱緊紙箱。泛黃的B超照片從箱底滑出,胎兒輪廓旁寫著“第七次實驗體“。周景言用打火機燎烤照片邊緣,隱藏的字跡漸漸浮現:“宿主存活率0.7%“。
雨停時,晚自習的鈴聲早已響過。他們踩著積水往學校走,周景言的拐杖尖不時驚起草叢里的蚱蜢。林小滿數著路燈下的飛蛾,第七盞燈柱上纏著嶄新的藍絲帶,在夜風里飄成問號。
畢業晚會那天,新音樂廳的玻璃幕墻映出滿天星斗。林小滿在后臺找到調試音響的周景言,他耳后的疤痕貼著創可貼,醫用膠布邊緣翹起小角。老槐樹的影子投在幕布上,枝椏間依稀可見系著的七根藍絲帶。
“我要去南方復健。“他突然說,指尖劃過調音臺的頻率旋鈕。林小滿握著的臺詞本掉在地上,驚飛了棲在譜架上的夜蛾。暗紅色幕布掀起一角,露出正在試音的管弦樂隊,首席小提琴的位置空著。
散場時有人往臺上扔藍花楹。林小滿撿起一朵夾進畢業冊,汁液染藍了“那個夏天“的作文標題。周景言在儲物柜前拆石膏,金屬支架砸地的聲響驚動了巡邏的保安。他們逃到實驗樓天臺時,遠處傳來火車駛過的轟鳴。
“這個給你。“周景言掏出纏著藍絲帶的口琴,“姐姐留給未出生孩子的。“林小滿觸到簧片上的刻痕,德文“希望“的筆劃里積著經年的灰。夜風掀起他空蕩的褲管,傷疤在月光下像條安靜的河。
最后一班公交駛過校門時,林小滿在站牌下發現盤磁帶。B面用指甲刻著波紋,放進隨身聽里只有雨聲。她數到第七滴雨砸在耳機上時,聽見極輕的德語呢喃,像誰在念《安徒生童話》的結尾。
老槐樹的新枝抽了芽。林小滿把陸小雨的草莓發卡系在枝頭,褪色的絲帶拂過眼角時,她錯覺有人在身后哼《友誼地久天長》。周景言坐的火車在清晨出發,站臺廣播蓋過了口琴的試音,他揮手時袖口的藍絲帶飄出車窗,掛在了信號燈上。
春末的暴雨沖垮了琴行廢墟。林小滿收到掛號信時,窗外的藍花楹正開成一片紫霧。信封里只有半張樂譜,降B調的符號連起來是串坐標。她在圖書館找到對應的地圖冊,那個紅點落在南方小鎮,旁邊印著行小字:“聲學康復中心“。
畢業冊的尾頁被誰添了幅速寫。穿白裙的女生在彈琴,裙擺上的藍花楹飄向星空。林小滿用放大鏡看右下角的簽名,鉛筆印早已模糊,只余星點般的銀粉,在夕陽里閃著陸小雨常用的眼影光澤。
蟬鳴最盛的那天,林小滿路過新音樂廳。玻璃墻內擺著架三角鋼琴,琴蓋刻滿“Z&J“的花體字。她伸手觸碰冰涼的漆面時,聽見某個頻率的共振聲,像是嬰兒的輕笑混著雨滴,持續了七秒便消散在空調的嗡鳴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