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祈有記憶時已經是幼兒園了。
和在醫院嬰兒時的自己一樣,她仍然比同齡的孩子高上許多。幼兒園里的老師都對她的印象比較深。
許祈總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喜歡靜靜的做自己的事,在孩子堆中自己擺弄著自己的桌上的玩具,不吵不鬧的。黃老師很喜歡許祈,但她好像幾乎每天都是幼兒園最后一個小朋友。許祈印象最深的是黃老師最后一次和她等自己的奶奶來接她。
“黃老師,我奶奶還沒有來嗎?”許祈蹲在幼兒園門口的石墩旁,和往常一樣,黃林珍和她一同等待著。
“好像還沒有呢……”黃林珍一邊張望著一邊輕輕抖動著自己的右腿,每次放學的這個時候,黃林珍都和平時溫柔的樣子不太一樣。許祈這樣想。
黃林珍總是時不時摸摸口袋里的煙盒,又好像忌憚著什么,看了幾眼許祈,又默默地停了下來。
好一會兒,黃林珍終是耐不住性子,又怕嚇著她似的,幾次偷偷的瞟小小的許祈,又裝作在找家長的樣子,嘴里時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音。然后開始左右踱步起來,幾次腳尖向著許祈又縮了回去。最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步跨了過去。
哎呀我步子這么大嗎一下子就跨過來了……
這一步的氣勢很足,但到了許祈跟前,那只靠近她的手又軟了下來,輕輕碰了碰她的肩:“小祈,下次你能不能,告訴你奶奶讓她早點來接你啊?你這樣每次都要等好久哦……”
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這是黃老師第一次放學時主動找她說話。許祈沒反應過來小祈是在叫她,又看到了黃老師手臂右邊和鎖骨上深色的淤青,愣了一會才乖巧地點點頭,書包上曹麗菊給她買的鈴鐺叮當響。
黃林珍得到許祈的回應后,立馬笑盈盈地彎下腰摸摸她的頭,又看了一眼她的書包。
“對了……”
“林珍啊,你們班那個還沒走呢?”一個奇怪的聲音。許祈這樣想。
還沒曹麗菊的鴨子音好聽。
兩人循聲望去,黃林珍一下子直起了腰:“是張園長啊,”黃林珍鞠了個躬,“許祈的爸媽不在身邊,她奶奶平時又比較忙,所以來得晚了些。”
“知道了。”張園長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打量了一下黃林珍腳邊的許祈,突然對著許祈詭異地笑起來,“小朋友,你叫許祈是吧?”
“嗯。”許祈點點頭。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張園長的臉,感覺這個人笑的時候臉真像她涼鞋的鞋底。
“你去吧!”張園長看了一眼黃林珍兜里煙盒的一角,抬抬手。
得到示意的黃林珍猶豫了片刻,說:“那這孩子就交給您了。”慢慢走進了一個小巷。許祈一直盯著她走的方向。
打火機的聲音傳了過來,一只沉沉的有些酸臭的大手放在了許祈頭上。
園長蹲了下來,用粗糙的掌心摸了摸許祈的臉,像倒刺一樣刮得許祈的臉生疼。許祈叫了一聲。
“疼。”
“不疼不疼,”園長笑得更加瘆人了,“園長摸摸你漂亮的臉蛋呀……”說著他的手又放到了許祈穿著幺媽送的粉色毛褲的腿上,一點一點上移。
許祈很不舒服,心里悶悶的,看著園長的笑容,滿滿的全是恐懼。她一下子站了起來。
張園長被嚇了一跳,斜眼環顧了一下四周,也跟著站了起來,拉著許祈就要往角落走:“跟我過來!”
“不要!”許祈被拉得一下子害怕了,“我要黃老師,我要等婆婆!”猛地掙開了張園長的手,朝著剛剛黃林珍走的方向猛跑。
鈴鐺不停響著:“叮當……叮當……”
張園長是個瘸子,但還是離小小的許祈越來越近了。
“叮當、叮當……”
“叮當叮當叮當!”
鈴鐺聲戛然而止,整個世界只聽得見兩個不同頻的厚重的呼吸聲。張園長扶著墻,彎著腰,惡狠狠地看了一眼黃林珍腳邊的許祈,許祈蹲在那抱著黃林珍的腿,濃煙灌進了她的胸腔,卻沒有剛剛那么悶。
黃林珍驚異了一瞬,吐出口煙云后抬眸正對上張園長的眼睛。
大眼瞪老眼。
“張園長,這是……怎么了?”黃林珍的眼神沒了剛剛的恭敬,多了幾分冷峻。
“沒事兒沒事兒哈哈……小孩子可能有點怕生。”
死丫頭真能跑他媽的。
寂靜了一會兒后,張園長直起身來:“別怕呀,許祈,園長那有棒棒糖,園長是帶你去拿糖吃呢。”他又表演著那假惺惺的笑容來。
“不要,我不喜歡你,我要和黃老師等奶奶來接我。”
黃林珍垂眸,看了看許祈,一只手拉起她,另一只手拿下煙往墻上一懟把煙滅了。又立馬抬頭微笑起來:
“張園長,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黃林珍格外強調了這幾個字說著,“怕生是正常的,您還是把她交給我吧,您先回去。”
“……行,”張園長咬牙,“你天天教些什么臭毛病,抽煙……抽煙影響到孩子,怎么辦?啊?你今天不把這東西帶好,明天就別來了!”他生氣地指著黃林珍,威脅著。
黃林珍沒有說話,依然微笑著。直到張園長慢慢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直到看不見那個肥碩的身體,許祈的手才慢慢放松下來。仰起頭看那張余暉下疲憊而柔和的臉。
我好像,給林老師添麻煩了。曹麗菊說過,添麻煩是不對的。
我是不是該道歉?
安靜的空氣里對不起三個字到了許祈的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兩人一直沒有一句交談,黃林珍沒了剛剛的急切,晚風偶爾吹過,書包上的鈴鐺又輕輕地響著。
黃林珍看著小小的許祈,不知道在想什么。隨手摘下墻縫里的一朵白色的雛菊,遞給了許祈。花朵不大,許祈答了聲謝謝,盯著這朵花看著。
和黃老師一樣漂亮。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許祈心里祈求著曹麗菊能快點來。可是沒有。她在風中想了想,終于站起身來:“黃老師,對不起。”
黃林珍一愣:“什么?”
“我說……”
“哎呀!真不好意思啊黃老師,你看我這又忙不過來啦,差點忙得忘記接這娃娃啦咯咯咯咯咯。”
是熟悉的鴨子音。許祈沒說完話,就看見那個她一直盼著來的曹麗菊在她最不想見到她的時候來了。
黃林珍扭過頭:“曹姨你來啦,沒事沒事我呀平時也沒什么事。”無奈笑笑,又邊輕推著許祈向婆婆的方向走,許祈也沒再說什么,一步步走了過去,兩人還在你“哎呀”來我“哎呀”去的客套著,兩人的笑聲在人已稀疏的傍晚讓氣氛變得奇怪。
許祈走著走著,煙味逐漸散了,轉為新鮮的泥土味。她忽然停下,轉頭看向身后的黃林珍。
黃林珍半蹲著,路燈照亮她的臉,她的身后昏黑。在暖黃的燈光下,小飛蟲若隱若現地穿梭過黃林珍的身邊。黃林珍的嘴角微微揚起,看向許祈,嘴巴動了動,做了三個字的口型。
許祈沒明白老師說的什么,曹麗菊已經拉起她的手準備走了。許祈邊走邊回頭望著,想看看黃林珍會不會再說些什么,但是只看到她凌亂的頭發下溫柔的笑和輕輕揮著的手。
她看著黃林珍走進自己的影子里,小巷一下子沒了氣味,沒了聲音。她盯著黃老師消失的那塊黑暗,慢慢轉回頭來,抓緊曹麗菊的手,往前走著。
許祈路上一直低著頭,一只手拿著那朵花,看著自己的涼鞋和腳趾隨前進一亮一暗的變化著,邊走邊鼓動著小小的腳趾,好像在想著什么。直到自己踢到了一塊石頭。
“嘶。”許祈單腳跳了兩步又被拉著繼續向前走,回家的路上曹麗菊和許祈像往常一樣并沒有什么交談。天色越來越暗,小鎮路上的人更少了,靜謐里許祈忽然開了口:“婆婆。”
“嗯?”
“我有點討厭我們那個張園長。”
“然后嘞?”
“然后老師讓我問你能不能早點來接我。”
“哪個老師?你那個黃老師?”
“嗯。”
“哎呀你那個黃老師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女人家家的一天天就愛抽那點破煙,還紋起紋身滴……”曹麗菊嘀咕著,“我跟你講哈許祈你不準跟他們學這些壞毛病……”
“知道了,”許祈頓了頓,“所以你能不能早點來接我?”
曹麗菊好一會兒沒說話。
許祈踩到水坑了。
“哎呀你看你,又不看路。哎呀哎呀,褲腿又濕啦……一會兒回去先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吹聽到沒有!”
許祈在經過路燈的那幾秒里看清了自己一大塊顏色變深的粉色毛褲,沒有說話。
“婆婆下次盡量早點來。”
一老一小繼續趕著路。天空像無數個黃林珍消失的黑暗拼湊出來的,混著星星點點的光——她們快到了。
許祈的家在進高速的路口,那座無名山的最腳下,老舊的二樓磚房。有些地方已經掉了白漆,裸露出稀稀落落的磚紅。曹麗菊說這是爺爺家里人自己砌的房子。
院子里的燈前幾日就壞了,許祈和曹麗菊在黑暗里摸索著前進。
“真是的,你那個公公又不收拾院子……”曹麗菊半抱起許祈,在擺著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工具和鐵片的地面上穿梭著。
“哎!我的花掉了。”
“哎呀這么黑又這么多東西等會兒叫你公公修好了燈泡幫你找。”
許祈忽然莫名委屈起來了,兩眼濕紅濕紅的。曹麗菊抱著她跨進大門:“許俱全!你寶貝兒孫女回來啦!她花掉院子里啦你快下來幫她找找!”
“來嘍……”空靈的聲音逐漸清晰,伴著幾聲咳嗽,許俱全慢慢下了樓。
“哎呦喂怎么哭啦,不就一朵花嘛。公公幫你找吼……”許俱全抹了抹她的眼淚,從兜里掏出手電筒來。
“這黃老師給我的。”
許俱全找到了掉在大輪胎旁的那朵花,遞給了許祈:“好好好,黃老師給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忙忙碌碌的,許祈已經躺進被窩里了,黑壓壓的房間里只有小小的方形電視亮著,“吱吱呀呀“的放著“抗日神劇”,混雜著不遠處傳來的吹風機的嗚嗚聲。迷迷糊糊的,許祈想著那朵花,想著黃林珍身上的奇怪淤青,慢慢睡著了。許俱全從廢品堆里翻出一個漂亮的瓶子,洗干凈后裝了水,把那多花放了進去,擱在了床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