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黑暗,死死釘在我的咽喉。
那雙眼睛——死寂,漠然,毫無波瀾,映著巷角吝嗇的慘淡月光,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我僵立在門后陰影里的輪廓。沒有殺意,沒有威脅,甚至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情緒波動,只有純粹的、視萬物如芻狗的冰冷。
時間在濃烈的血腥味中凝固。他手中那柄泛著幽光的短劍,劍尖一滴粘稠的暗紅,無聲地滴落在腳下的塵埃里,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污跡。
“嗒。”
微不可聞的輕響,卻如同喪鐘敲在我的神經末梢。
我猛地驚醒!幾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閃電般縮回了門內!沉重的后門板被我用盡全力,“砰”地一聲死死關上!木栓落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那雙令人窒息的死寂眼眸。
背脊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門板上,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絲毫緩解不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驚悸。
外面……死了人!就在我家的店堂里!一個不知來歷的殺手,被另一個……更冰冷、更可怕的“影子”,如同碾死一只螞蟻般輕易抹殺!
他是誰?蕭徹的人?那個如同幽靈般跟隨在帝王身邊的暗青色身影?是保護?還是……另一種更嚴密的監視?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冰冷的觸感從地面直透脊骨。店堂里濃重的血腥味如同實質的幕布,沉沉地壓下來,令人窒息。
不能留在這里!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的恐懼。無論門外那個擦拭短劍的影子是何來意,無論地上那具尸體屬于哪方勢力,此地都已成了修羅場!一旦天明,后果不堪設想!
我掙扎著爬起來,雙腿還在發軟。跌跌撞撞地沖回內堂,藥味和血腥味混合的詭異氣息撲面而來。阿爹還在昏睡,對咫尺之外的殺戮毫無所覺。老周……老周睡在前院的耳房!
我沖到阿爹榻前,手抖得幾乎扶不住他枯瘦的肩膀。
“爹……爹!醒醒!快醒醒!”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阿爹被搖醒,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睜開,看到我煞白的臉,驚疑道:“晚……晚兒?怎么了?出……出什么事了?”
“來不及解釋了!快!我們得走!馬上離開這里!”我語無倫次,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扶起,胡亂抓起一件厚實的外袍裹在他身上。阿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身體虛弱得厲害,被我半拖半抱地架起來,每一步都踉蹌不穩。
“周叔!周叔!”我朝著前院的方向低喊,聲音嘶啞。
老周披著外衣,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跑進來:“小姐?老爺?這大半夜的……”
“別問!快!收拾細軟!值錢的東西!快!”我急促地打斷他,聲音里的恐慌如同實質,“出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老周看到我慘白的臉色和地上隱約拖拽的痕跡(我方才慌亂中踩到了血跡),又聞到空氣中那濃重得異常的血腥味,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不再多問,轉身就沖回自己房間。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變得異常粘稠又異常飛快。我架著虛弱不堪、驚疑不定的阿爹,老周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袱(里面是賬房鑰匙和剛收來的部分銀票),三人如同驚弓之鳥,踉踉蹌蹌地從香坊的后門沖出。
后巷依舊幽暗死寂,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冰冷的肅殺感。我不敢回頭去看巷子深處,更不敢去想那個擦拭短劍的身影是否還在原地。月光慘淡,腳下的石板路冰冷硌人。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如同喪家之犬,朝著記憶中外城最混亂、魚龍混雜的“泥螺巷”方向奔逃。
冰冷的夜風刀子般刮在臉上,肺部火辣辣地疼。阿爹的喘息越來越急促沉重,幾乎要將肺咳出來。老周佝僂著背,抱著包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后,那棟剛剛獲得“皇商”榮光的林家香坊,如同一個散發著血腥氣息的巨大墳墓,在夜色中漸漸遠去。
恐懼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我們是誰?我們在逃避什么?是秦嵩殘余勢力的報復?是帝王那看似恩寵實則冰冷掌控下的滅口?還是……那個如同死神化身的影子,在清理完潛入者后,會順手將我們這些礙眼的“知情者”也一并抹除?
不知道!一切都籠罩在未知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泥螺巷,名副其實。狹窄、骯臟、污水橫流,空氣中混雜著劣質酒氣、汗臭和垃圾腐爛的酸餿味。這里是京城最底層的泥沼,三教九流,亡命之徒的庇護所。
我們在一間門板歪斜、掛著破舊酒幡的“來福客棧”最角落的房間里安頓下來。房間狹小逼仄,只有一張破板床和一張瘸腿的桌子。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在布滿污漬的墻壁上跳躍,映著我們三人驚魂未定的臉。
阿爹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臉色灰敗,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牽動全身,仿佛要將內臟都咳出來。老周癱坐在墻角,抱著包袱,眼神呆滯,仿佛還沒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
我靠在門板上,側耳傾聽著門外走廊里醉漢的謾罵、女人的尖笑和老鼠窸窣跑過的聲音。每一種異響都讓我的神經驟然繃緊。手腕內側那點舊疤,隔著衣袖,仿佛也在隱隱作痛。
“晚兒……”阿爹終于咳喘稍歇,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沖著……沖著咱們來的?是……是秦老賊的人?還是……還是宮里……”
“爹,您別問了,先好好歇著。”我打斷他,聲音疲憊而干澀,走過去倒了半碗渾濁的涼水遞給他,“喝口水,順順氣。”
阿爹顫抖著手接過碗,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里面是巨大的恐懼和茫然:“林家……林家剛有點起色……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們……我們還能去哪?”
還能去哪?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泥螺巷不是久留之地。秦嵩雖被勒令“靜養”,但他盤踞朝堂多年,爪牙遍布。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既然能在瓊華閣輕易掌控一切,又怎會找不到這藏污納垢的泥螺巷?那個如同影子般冰冷的殺手……他會不會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靜靜地看著我們如同困獸般掙扎?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纏繞上心臟,越收越緊。
老周抱著包袱,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壓抑的哭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老爺……小姐……咱們林家……這是造了什么孽啊……剛……剛以為熬出頭了……怎么就……怎么就……”
“閉嘴!”我猛地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冷厲和緊繃。老周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恐地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躁和恐懼。不能亂!絕不能亂!阿爹和老周已經嚇破了膽,我若再崩潰,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周叔,”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直視著他渾濁含淚的眼睛,一字一句,壓低了聲音,“哭沒用。聽著,天一亮,你就出去,用包袱里的銀子,分幾家不起眼的藥鋪,買最好的參片和止咳藥回來。記住,分開買,別惹眼。再去弄點干凈吃食。”
老周呆呆地看著我,似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冷靜和指令鎮住了,下意識地點點頭。
我轉向阿爹,握住他冰冷枯槁的手,用力緊了緊:“爹,您別怕。有女兒在。您就安心養病,什么也別想。天塌下來,女兒頂著!”
阿爹的手在我掌心劇烈地顫抖著,渾濁的眼里溢滿了渾濁的淚水,嘴唇哆嗦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反握住我的手,仿佛那是他在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安撫好他們,我重新靠回門板。油燈的光暈在我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袖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恐懼依舊如影隨形,絕望也未曾消散。
但一股更深的、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狠戾和決絕,如同冰層下的暗流,開始在我心底瘋狂涌動。
蕭徹!秦嵩!
還有那個……如同死神般冰冷的影子!
你們毀了我的家,將我逼入這絕境。
好,很好。
既然這“生路”是你們給的牢籠,既然這“皇商”是你們拋下的餌料……
那我林晚,就偏要在這牢籠里,咬著你們的餌,活下來!
活下來,看清楚你們每一個人的臉!
活下來,找到那足以將你們拖下地獄的……刀!
窗外,泥螺巷的夜,依舊污濁而喧囂。遠處,皇城的方向,宮燈如星,冰冷地俯瞰著這片掙扎的泥沼。
長夜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