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種如同實質般的、沉甸甸的死寂。千百萬種香料混合的奇異氣息，仿佛在這凝固的空氣中停止了流動。所有穿梭的身影都僵在了原地，所有窺探的目光都化作了凝固的雕塑。偌大的司香監香料庫，只剩下無數雙眼睛，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那個穿著灰撲撲宮裝、背脊卻挺得筆直的纖瘦身影上。
孫嬤嬤那張刻板如石雕的臉，此刻如同被打碎的瓷器，裂紋密布。驚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當眾戳穿的羞惱，在她渾濁的眼珠里瘋狂交織。她捏著那塊沉水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著。那塊被她拿來發難的、價值不菲的上品沉水香，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幾乎要脫手而出！
她身邊那個先前出言譏諷的女官，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著，看向我的眼神如同見了鬼魅，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香料架的陰影里。
“你……”孫嬤嬤喉嚨里發出一個干澀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似乎想反駁，想斥責，想找回她掌事嬤嬤的威嚴。然而，面對我那番精準到近乎冷酷的剖析，面對這滿庫震驚到失語的目光，任何狡辯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忌憚的陰沉。她猛地將手中那塊沉水香重重地拍在旁邊的空箱蓋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打破了死寂，也震得眾人心頭一跳。
“哼！牙尖嘴利！”她冷哼一聲，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強行挽尊的僵硬，“就算你說得天花亂墜，這司香監的規矩，也不是靠一張嘴皮子就能糊弄過去的！活兒干完了嗎？！造冊登記呢？！磨磨蹭蹭，等著老身請你們用午膳不成？！”
她不敢再在香料鑒別上糾纏，只能粗暴地將矛頭轉向未完成的工作，試圖用強權重新找回掌控感。
另外兩個早已嚇傻的宮女如蒙大赦，慌忙連滾爬爬地撲到那張堆著空白冊頁的桌子前，手忙腳亂地開始登記，動作笨拙，墨汁都濺到了紙上。
我沒有再看孫嬤嬤那張陰沉得快滴出水來的臉。只是沉默地、如同最精準的機械般，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將最后幾塊分揀好的沉水香歸入相應的堆中。然后走到桌邊，拿起一支狼毫筆，蘸飽了墨。
指尖冰涼，落筆卻異常穩定。蠅頭小楷，工整清晰，如同印刷。品名、產地、年份、品級、重量……每一項都寫得一絲不茍，條理分明。字跡清秀中帶著一種難言的韌勁，與這灰暗的環境格格不入。
孫嬤嬤站在一旁，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盯著我的筆尖，試圖找出任何一絲錯漏。然而，直到最后一筆落下，她那張陰沉的臉，除了更加難看，再無他獲。
“哼！”她最終只能再次發出一聲毫無底氣的冷哼，目光掃過地上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香木堆和我面前那本墨跡未干、卻無可挑剔的登記冊，眼中忌憚之色更濃。她像是不愿再多看我一眼，猛地轉身，對著那兩個還在手忙腳亂的宮女厲聲道：“你們兩個蠢貨！好好學著點！再出錯，仔細你們的皮！”
說罷，她拂袖而去，深褐色的宮裝下擺帶起一股陰冷的風。
直到孫嬤嬤的身影消失在香料架深處，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才如同堅冰融化般，慢慢松動。低低的、壓抑的議論聲如同無數細小的溪流，重新在香料庫中流淌起來。無數道目光，依舊帶著驚疑、探究、甚至一絲隱隱的敬畏，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沒有理會任何目光。只是默默地放下筆，將登記冊推到桌角。然后，走到香料架旁，拿起一塊沾濕的軟布，開始仔細擦拭手上沾染的灰塵和細微的油脂。動作不疾不徐，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硝煙從未發生過。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冰封般平靜的面具下，心湖深處那名為“復仇”的淬毒火焰，在剛剛那場小小的交鋒后，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冰冷而熾烈！
孫嬤嬤的刁難？不過是一塊微不足道的絆腳石。踩過去便是。這深宮之中，比這更兇險、更陰毒的算計，比比皆是！
我的目標，從來都不是一個小小的掌事嬤嬤！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心口的位置。隔著粗糙的宮裝，那本油紙包裹的香方冊子冰冷的棱角，如同最忠誠的烙印，緊貼著皮肉。
蕭徹……秦嵩……
你們……等著。
午后的擷芳苑，彌漫著一種慵懶而壓抑的疲憊氣息。陽光斜斜地照在灰撲撲的院墻上，拉長了斑駁的樹影。多數宮人都在各自的陋室里歇息，只有幾個身影在井邊漿洗衣物，低聲交談著。
我坐在小屋唯一的那張瘸腿破桌前。窗戶半開著，透進些許帶著塵土的空氣和遠處模糊的喧囂。桌上，攤開著我那本視若珍寶的香方冊子。
指尖拂過那些熟悉的字跡，最終停留在“牽機”二字上。目光在那詳細記載的配料、制法、用量上緩緩移動，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掃描。
沉香屑……三錢。
龍涎香（銀灰色）……一分。
雪頂寒梅花蕊露……三滴。
無根水……七分。
文火慢煨，去盡浮沫，收至膏狀，陰干研末……
雪頂寒梅花蕊露……三滴。
我的指尖，在“雪頂寒梅花蕊露”這幾個字上，輕輕叩擊著。
此物極其難得。需在寒冬臘月，雪后初霽的清晨，采集生長在極高寒峰之巔、沾染了第一縷晨曦的寒梅花蕊上的露珠。其性至寒至純，是調和“牽機”那無形殺意、掩蓋其最后一絲戾氣的關鍵引子，也是此香能“無跡可尋”的核心所在。
司香監香料庫雖號稱網羅天下奇珍，但這等近乎傳說中的靈物，恐怕……
“吱呀——”
小屋那扇破舊的木門被毫無征兆地推開，打斷了我的思緒。
一個穿著淺綠色宮裝、面容清秀卻帶著幾分倨傲的小宮女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個不大的、蓋著錦緞的托盤。她目光掃過屋內簡陋的陳設，又落在我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
“林晚？”她的聲音清脆，卻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傳內務府王總管口諭：陛下近日心神不寧，夜不能寐。聞你曾制‘松澗雪’，有清心凝神之效。著令你即刻調制此香，限明日巳時前，送至御前聽用。”
御前聽用？！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在我冰封的心湖中炸開巨大的漣漪！
機會！
一個近身接觸蕭徹的絕佳機會！一個將復仇之刃遞到仇人面前的……天賜良機！
巨大的震動讓我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險些碰翻桌上的墨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那張冰封的面具之下，是瞬間掀起的驚濤駭浪！
然而，所有的激烈情緒，都被我死死地、死死地壓制在那雙低垂的眼簾之下。我緩緩站起身，姿態恭順地對著門口的小宮女微微屈膝：“奴婢領旨。”
聲音干澀，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緊張和受寵若驚的顫抖。
那小宮女似乎對我的反應還算滿意，將手中的托盤往前一遞，語氣依舊倨傲：“喏，這是內務府特批的用料。上等的沉水香、雪頂松針、還有寒梅花蕊露……都在這里了。仔細著點用！要是弄砸了，仔細你的腦袋！”她特意在“寒梅花蕊露”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寒梅花蕊露？！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瞬間鎖定托盤上那個被小心放置在錦緞中央、只有拇指大小的羊脂白玉小瓶！瓶身溫潤，隱隱透出里面冰藍色的液體！
雪頂寒梅花蕊露！
踏破鐵鞋無覓處！
一股冰冷的狂喜，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舔舐過我的心臟！袖中的手，因為極致的興奮和克制而微微顫抖！
“是，奴婢定當竭盡全力，不敢有絲毫懈怠。”我垂著頭，聲音更加恭順，伸出雙手，穩穩地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托盤。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白玉小瓶，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卻點燃了眼底深處那兩簇幽冷的鬼火！
小宮女交代完畢，似乎一刻也不愿在這簡陋污濁之地多待，轉身便走，留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微微晃動著。
我捧著托盤，緩緩走回破桌前。將托盤輕輕放下。
目光，如同最粘稠的毒液，死死地黏在那只盛裝著冰藍色液體的白玉小瓶上。
窗外，午后慵懶的陽光似乎也帶上了一層冰冷的殺意。
蕭徹……
你要的“松澗雪”……
我這就……親手為你奉上！
帶著林家……最后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