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絕了生死的殿門在身后無聲閉合的瞬間,如同從溺斃的深淵被猛地拽回水面,巨大的失重感和冰冷的空氣同時攫住了我!
“噗通!”
雙膝再也支撐不住,重重砸在殿外冰冷光滑的白玉階上!堅硬的石面撞擊著骨頭,帶來鉆心的劇痛,卻遠不及心頭那被反復撕扯、碾碎的萬分之一!
冷汗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浸透了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激起一陣陣劇烈的寒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瀕臨崩潰的神經,帶來窒息般的眩暈!眼前陣陣發黑,殿外刺目的天光都扭曲成了模糊的光斑。
王德海那混雜著劫后余生、嫉妒、恐懼和諂媚的復雜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黏在背上。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道隔著厚重殿門、仿佛依舊能穿透一切的、屬于玄影的死寂目光!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那“牽機”之毒,沒能瞞過他如同野獸般敏銳的嗅覺!
可蕭徹……他為什么?!
那句“甚喜”,那句輕描淡寫的“太緊張了”,那句如同枷鎖般套下的“御前專侍調香師”……如同最惡毒的魔咒,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盤旋、撞擊!
是戲弄?是另一種更深、更殘忍的掌控?還是……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這區區一點……來自螻蟻的毒?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更加深沉、更加令人骨髓生寒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緊了四肢百骸!
“林……林姑娘?”一個尖細、帶著試探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引我來的那個小內侍,他顯然也被殿內的變故嚇得不輕,臉色慘白,聲音都在抖,“您……您沒事吧?王總管吩咐……讓……讓奴才帶您去‘蘭芷軒’安置……那是御前專侍的居所……”
御前專侍……蘭芷軒……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猛地一顫!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狼狽不堪地從冰冷的石階上掙扎爬起,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穩。看也沒看那個小內侍,只是死死低著頭,用嘶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擠出兩個字:“帶路。”
聲音破碎,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玉石俱焚的冰冷。
蘭芷軒。
名字清雅,位置卻緊鄰著帝王寢宮“紫宸殿”的后苑,只隔著一道垂花門和幾叢疏落的修竹。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白墻青瓦,環境清幽,與擷芳苑的污濁壓抑天壤之別。然而,這看似恩寵的居所,卻如同一個更加華麗、更加密不透風的囚籠!
我被安置在東廂。房間不大,陳設卻極盡雅致。紫檀木的桌椅,細瓷的茶具,窗明幾凈,甚至還燃著一爐清淡的百合香。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不屬于底層宮人的、帶著距離感的潔凈氣息。
引路的小內侍放下一個裝著簡單日用品的包袱,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仿佛這間屋子是什么不祥之地。
門被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死寂。
只有我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和滅頂的絕望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順著門板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冰冷光滑的青磚地面上。
“呵……呵呵……”
喉嚨里發出幾聲破碎的、如同哭泣又如同慘笑的聲音。抬起手,看著自己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的指尖。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羊脂玉缽冰冷的觸感,和……那潑灑的“松澗雪”粘稠的、帶著致命清香的余韻。
失敗了。
精心策劃的孤注一擲,在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眸和帝王翻手為云的手段下,脆弱得如同一個可笑的笑話!
阿爹……女兒沒用……女兒沒用啊……
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冰封的堤壩,洶涌而出!灼燒著臉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悲痛和屈辱,如同千萬根鋼針,反復穿刺著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哭?哭有什么用?!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的絕望!我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動作粗暴,皮膚被粗糲的布料擦得生疼!
不能哭!林晚!不能認輸!
蕭徹!你留著我!你把我放在這御前!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好!很好!
你要看戲是嗎?
你要玩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是嗎?
我陪你!
我林晚這條命,早就在京郊荒山埋進凍土里了!活下來的,只是一把刀!一把淬了“牽機”之毒的刀!
一次不成,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我活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走到窗邊的銅盆前。冰冷的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激得渾身一顫,卻也讓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看著銅盆水中倒映出的那張慘白、憔悴、布滿淚痕卻眼神逐漸變得冰冷而瘋狂的臉。
林晚已死。
活著的,是御前專侍調香師——林晚。
一把……時刻準備著……割向帝王咽喉的……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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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黃昏。
紫宸殿后殿,御書房。
這里比前殿少了幾分帝王臨朝的威嚴肅殺,多了幾分處理政務的沉凝和內斂。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滿了奏折和卷宗,兩側高大的書架直抵雕花穹頂,填滿了無數典籍。空氣中彌漫著上等徽墨的松煙氣息和御用貢紙特有的淡雅紙香,混合著角落金獸爐中裊裊升起的、沉靜的龍涎香氣,構成一種獨特的、屬于權力核心的書卷與威儀交織的氣息。
我垂首侍立在御案旁三步之遙的陰影里。身上穿著新發的、質地明顯優于擷芳苑的淺青色宮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挽成宮髻,插著一支素銀簪。姿態恭順,低眉斂目,如同最不起眼的背景。
御案后,蕭徹正執著一支朱筆,在一份攤開的奏折上飛快地批閱著。側臉在跳躍的燭光下勾勒出冷峭清晰的輪廓,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玄色常服上的金線龍紋在燭光下流轉著低調而尊貴的微芒。
玄影如同真正的影子,無聲無息地侍立在御案另一側的陰影深處,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只有偶爾燭光跳躍時,能瞥見他暗青色勁裝的一角和他那雙半闔著的、死寂冰冷的眼眸。那道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若有若無地纏繞在我身上,帶著永不松懈的審視和冰冷的警告。
空氣沉凝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唯有朱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林晚。”蕭徹并未抬頭,清冷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沉寂。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強行壓下瞬間繃緊的神經,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聲音放得極低極穩:“奴婢在。”
“前日呈上的那爐‘雪中春信’,燥氣重了些。”他依舊看著奏折,朱筆未停,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換一爐靜心的。用‘松澗雪’的底子,減一分松針,添半分……沉水。”
“松澗雪”三個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如同冰錐刺破空氣!
我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他……他在點那爐毒香!他在提醒我!提醒我那場失敗!
“是。”我垂著頭,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絲恰到好處的恭謹,“奴婢遵旨。”
轉身,走到角落那方專設的調香小案前。案上工具齊備,香料匣子分門別類。指尖冰冷而穩定地打開盛放沉水香屑和雪頂松針的匣子,取出分量。
減一分松針,添半分沉水……
這是要調和出一種更加沉靜內斂、偏向安神助眠的香品。
玉缽,玉杵。動作流暢而精準,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沉水香的厚重,松針的清冽,在玉杵的研磨下漸漸融合。心神卻如同繃緊的弓弦,一半在香料細微的變化上,另一半……卻死死鎖在身后御案旁那兩道無形的目光上!
蕭徹的平靜,玄影的死寂……都如同巨大的磨盤,在無聲地碾磨著我的意志!
香料在玉缽中漸漸散發出沉靜悠遠的香氣。我將香膏填入一只小巧的紫銅香鴨(一種鴨形的香爐)腹中,點燃下方的銀霜炭。
一縷極細的青煙,帶著清冷沉靜的松澗雪氣息,裊裊從香鴨的喙中升起,無聲無息地融入御書房沉凝的空氣里。
完成了。
我端著那尊散發著清冽香氣的紫銅香鴨,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步步走回御案旁。在距離御案兩步之遙時停下,屈膝,將香鴨輕輕放在御案一角專門辟出的香臺上。
“陛下,香已備好。”聲音平靜無波。
蕭徹依舊沒有抬頭。朱筆在最后一份奏折上落下凌厲的一筆,發出輕微的“嗒”聲。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后靠,倚在寬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抬手,極其自然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想驅散那份倦意。
他的目光,終于從奏折上抬起,沒有看我,而是落在那尊正裊裊吐著青煙的紫銅香鴨上。那眼神深邃平靜,看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在欣賞一件尋常的擺設。
就在這短暫的、仿佛被拉長的寂靜中——
異變驟起!
毫無征兆地!一道快如鬼魅、撕裂空氣的銳響,猛地從御書房那扇半開的、對著后苑竹林的雕花窗欞外爆射而入!
目標,并非御案后的蕭徹!
而是——剛剛放下香鴨、屈膝未起的我!
那是一支通體漆黑、毫無反光的短弩箭!箭簇在昏暗的燭光下泛著幽藍的、淬毒的寒芒!速度快到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極限!帶著刺骨的殺意和必死的決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支毒箭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的軌跡!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扼住了咽喉!身體的本能在尖叫著閃避,然而那巨大的驚駭和距離的絕對劣勢,讓任何動作都成了徒勞!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所有意識!
就在那淬毒的箭簇即將洞穿我咽喉的千鈞一發之際——
“鏘——!!!”
一聲更加刺耳、更加尖銳的金鐵交鳴之聲,如同雷霆般在耳邊炸響!
一道幽冷得如同來自地獄的寒光,以超越毒箭的速度,后發先至!
是玄影!
那個一直如同影子般沉寂的暗青色身影,動了!
快!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他如同瞬移般出現在我身側!暗青色的袖袍如同烏云般拂過!手中那柄形狀奇特、泛著幽冷寒芒的短劍,如同毒蛇的獠牙,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斬擊在那支淬毒的黑色弩箭之上!
火星四濺!
巨大的力量碰撞!
那支必殺的毒箭,竟被這雷霆萬鈞的一劍,硬生生從中劈開!斷成兩截!帶著幽藍的毒芒,擦著我的鬢角和肩膀,“奪!奪!”兩聲,深深釘入我身后堅硬的紫檀木柱之中!箭尾猶自劇烈地顫動著!
冰冷的勁風刮過我的臉頰,帶來一陣刺痛!幾縷被削斷的發絲,無聲飄落!
巨大的沖擊力讓玄影的身體也微微一晃,但他下盤穩如磐石,瞬間卸去力道。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眸,在擊落毒箭的瞬間,如同被點燃的寒潭,爆射出駭人的厲芒!死死地鎖定了窗外竹林深處一個急速遁逃的模糊黑影!
“有刺客!護駕——!!!”
王德海那變了調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般的尖叫聲,這才遲一步地、凄厲地劃破了死寂!
整個御書房瞬間如同炸開的油鍋!
“護駕!護駕!”殿外傳來侍衛們急促的呼喝和鎧甲鱗片摩擦的“嚓嚓”聲!腳步聲如同潮水般涌來!
而此刻,我依舊保持著屈膝半跪的姿態,僵在原地。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而放大,死死地盯著那兩支深深釘入身后柱子、猶自顫動的斷箭!幽藍的毒芒在燭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距離我的脖頸和肩膀,不過寸許!
死亡……剛才離我如此之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極致的冰冷中凍結!巨大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眩暈感猛烈襲來!
是誰?!秦嵩的余孽?!還是……別的想要我命的勢力?!
就在我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思考的瞬間——
一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力度!
我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抬起頭!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漩渦般的眼眸!
是蕭徹!
他竟然……不知何時已從御案后站起!此刻正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
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捏碎我的骨頭!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洶涌的情緒——有冰冷的怒意,有洞悉一切的銳利,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灼熱的……后怕?!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刃,穿透我慘白驚惶的臉,死死地釘在我的眼睛深處!仿佛要將我所有隱藏的恐懼、仇恨和……方才那一瞬間瀕死的絕望,都徹底看穿!
“你……”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如同暴風雨前低氣壓般的危險氣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就……這么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