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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兼葭蒼蒼

龍馭八荒

北荒的森林,從來不是人間該有的顏色。

空氣里凝滯著濃稠的綠,是那種沉淀了千萬年腐爛枝葉、瘴氣、以及某種粘稠腥甜混合物的暗綠,沉重得仿佛能壓斷人的脊梁。參天古木虬結的枝椏如同扭曲的巨爪,撕扯著低垂的、鉛灰色的天幕,漏下幾縷慘淡的光斑。腳下的腐葉厚得驚人,每一步都陷進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濕漉漉的“噗嗤”聲,隨即涌上來的,是刺骨的陰冷和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腥氣,直沖鼻腔深處。

玄離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綠與腥中奔跑。身后,那沉重、濕滑的鱗片刮擦過巨大樹干的聲音越來越近,帶著一種催命的粘膩。他不敢回頭,十歲孩童的身體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壓榨出最后一絲力氣在盤根錯節(jié)的朽木和濕滑的青苔間踉蹌奔逃。破舊的質子袍服早已被荊棘撕扯得不成樣子,裸露的皮膚上布滿血痕和泥污。

“吼——!”

一聲低沉得撼動臟腑的咆哮猛地炸響,裹挾著濃烈的腥風,狠狠撞在他的背上。玄離一個趔趄,重重撲倒在地,額頭磕在裸露的堅硬樹根上,眼前金星亂冒,溫熱的血立刻糊住了半只眼睛。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手腳卻軟得像煮爛的面條,只能徒勞地蹬著濕滑的腐葉。

完了。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他甚至能感覺到那龐大陰影投下的死亡冰冷,能聞到那巨口張開時噴出的、帶著濃重血腥和腐肉氣息的腥風。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身體僵硬得如同枯木,連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也被抽干。他認命地閉上眼,等待著利齒撕裂皮肉的劇痛。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腥風幾乎貼上他后頸的瞬間——

“止!”

一個清越卻帶著奇異力量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玉珠驟然敲碎凝滯的空氣,穿透了沉重的綠幕,也穿透了玄離絕望的黑暗。

預料中的劇痛沒有降臨。

玄離猛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艱難地轉動脖子。只見不遠處,一個纖細的身影靜靜地立在巨大的蕨類植物陰影下。她穿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用深青和墨綠藤蔓編織的奇異服飾,幾乎與這片危險的森林融為一體。最令人驚駭?shù)氖撬难劬Α恢蝗缬纳畹墓啪岷诔领o;另一只卻像凝固的琥珀,流淌著非人的金芒。那金芒此刻正牢牢鎖住他身后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恐怖存在。

玄離的呼吸幾乎停止,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

距離他不足五步之遙,盤踞著一頭難以名狀的巨獸。它有著蛇一般布滿漆黑粘膩鱗片的修長脖頸,頂端卻頂著一顆猙獰的、布滿疣突的碩大蟾蜍頭顱。渾濁的黃色豎瞳收縮成針尖,死死地盯著那異瞳的少女。巨口微張,露出參差交錯的森白獠牙,粘稠腥臭的涎液不斷滴落,在腐葉上腐蝕出縷縷白煙。正是傳說中能掀起洪濤、帶來疫病的兇獸——化蛇!

此刻,這頭兇物龐大的身軀緊繃如弓,粗壯的、覆蓋著鱗片的尾巴不安地掃動著,攪起大片的腐葉和腥風。它喉間滾動著威脅的低吼,巨大的蟾蜍頭顱微微晃動,似乎在抗拒著什么無形的束縛,又本能地忌憚著前方那渺小身影眼中射出的金芒。那金芒帶著一種遠古的、冰冷的威壓,竟讓它龐大的身軀微微后縮,不敢輕易撲上前。

少女的目光越過那躁動不安的兇獸,落在玄離身上。那目光平靜得近乎漠然,沒有憐憫,也沒有好奇,只是如同審視一件死物。然而,就在玄離被她看得心底發(fā)毛,幾乎以為自己剛離蛇口又入虎穴時,她動了。

她抬起右手,動作輕柔得像拂去一片落葉。指尖在左手腕間一抹,一道細細的血痕便出現(xiàn)在白皙的皮膚上。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凝聚,滴落。

那滴血珠仿佛帶著奇異的魔力,甫一接觸空氣,彌漫在森林中的濃重腥氣似乎都凝滯了一瞬。躁動低吼的化蛇猛地停止了動作,那顆丑陋的蟾蜍頭顱高高昂起,渾濁的豎瞳死死鎖定了那滴墜落的血珠,里面爆發(fā)出一種近乎貪婪的兇光,連涎液都流得更急了。

血珠無聲地落入厚厚腐葉。

幾乎在血珠消失的同一剎那,少女口中發(fā)出一連串短促而古怪的音節(jié),那聲音非金非石,帶著一種奇異的共鳴,仿佛直接敲擊在靈魂深處。

“唳——!”

一聲更加尖銳、穿透力更強的鳴叫毫無征兆地從森林更幽暗的深處炸響!這聲音清越無比,卻蘊含著一種撕裂混沌、破碎空間的恐怖力量。

玄離感覺自己的耳膜和腦袋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眼前瞬間發(fā)黑,五臟六腑都跟著翻騰起來。

頭頂上方,濃密得幾乎不透光的枝葉層猛地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攪動、撕裂!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在瘋狂地揉搓天空。鉛灰色的天光碎片般灑落,伴隨著紛揚的木屑和斷枝。一股難以言喻的、混亂而原始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海嘯般傾瀉而下,瞬間壓過了化蛇帶來的腥風。

那原本兇戾貪婪的化蛇,在聽到這聲鳴叫的剎那,龐大身軀猛地一僵,渾濁的豎瞳中爆發(fā)出刻骨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它甚至顧不上近在咫尺的獵物玄離,那顆巨大的蟾蜍頭顱發(fā)出“嘶嘶”的、充滿驚懼的哀鳴,覆蓋著漆黑鱗片的長頸猛地一縮,龐大而笨拙的身軀竟以一種與體型極不相稱的敏捷,瘋狂地扭動著,拼命向后方幽暗的密林深處鉆去,撞斷無數(shù)小樹和藤蔓,留下滿地狼藉,轉眼間便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暗綠之中。

混亂的氣流裹挾著碎葉和塵土在玄離頭頂盤旋,那股撕裂混沌的氣息依舊彌漫不散,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勉強抬起頭,透過被撕裂的樹冠縫隙,隱約瞥見一個巨大而模糊的輪廓在鉛灰的天幕上急速掠過。那輪廓渾圓如囊,仿佛沒有面目,只有四對巨大、覆蓋著濃密赤紅羽毛的翅膀在瘋狂地扇動,攪動著風云,發(fā)出沉悶如雷的“轟隆”聲。每一次扇動,都帶起一片空間的扭曲和模糊,仿佛連光線都被它攪得粉碎。

帝江!

玄離的腦海里瞬間炸開這個名字。傳說中,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識歌舞,能撕裂空間的神獸!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那少女的血?還是那古怪的咒言?

沒等他想明白,那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模糊輪廓已裹挾著雷鳴般的振翅聲,消失在森林另一頭的天際。那股撕裂混沌的恐怖威壓也隨之迅速遠去。

森林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只有被帝江翅膀攪碎的枝葉還在簌簌落下,打在玄離臉上,冰冷而真實。

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玄離。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徹底癱倒在冰冷濕滑的腐葉堆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腐殖質和血腥氣,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陣陣發(fā)黑。

一片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那雙腳停在了自己面前。深青色的藤蔓纏繞著纖細的腳踝,沾著森林的濕泥。他艱難地向上望去,再次對上那雙驚世駭俗的異瞳。一只漆黑如永夜,深不見底;另一只流淌著熔金般的華彩,非人亦非魔。

少女蹲了下來,距離近得玄離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種奇異的草木清氣,混合著極淡極淡的、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她的表情依舊平靜,仿佛剛才只是趕走了一只聒噪的鳥雀。

“青陽。”她的聲音很輕,像林間拂過葉片的微風,卻清晰地落在他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奇跡般地撫平了他肺腑間翻騰的血氣。

她沒有問他是誰,也沒有問他為何在此。只是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玄離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滿了滾燙的沙礫,只發(fā)出嘶啞的“嗬嗬”聲。他想說話,想道謝,想詢問那雙眼睛,想弄明白剛才那一切……然而極度的疲憊和驚嚇徹底擊垮了他。黑暗溫柔而強硬地席卷而來,吞噬了他最后一絲意識。在徹底沉入虛無之前,他只記得那雙眼睛——一黑一金,如同深淵與烈陽并存,烙印在他靈魂深處。

十年光陰,足以讓北荒森林的瘴氣化為骨髓里的烙印,讓神獸的嘶鳴沉淀為夢境邊緣的幽影。當玄離再次踏足王城,腳下是平整堅實的青石御道,鼻尖縈繞的是香車寶馬的脂粉與塵土氣,而非腐葉與血腥。他身形拔高,昔日的單薄被北荒風雪錘煉出硬朗的線條,寬大的玄色深衣遮住了舊日傷痕,卻遮不住眼底深處沉淀的、屬于荒原的冷硬與警惕。

巍峨的王宮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矗立在王城中央。朱漆剝落的宮墻,琉璃瓦在夕陽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每一塊磚石都散發(fā)著陳舊而沉重的威壓。引路的老宦官佝僂著背,步履蹣跚,沉默得如同一個會移動的影子。玄離跟在他身后,靴底敲擊著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發(fā)出空曠的回響,一聲聲,敲打在他沉寂了十年的心上。

這條路,通往他記憶里那個模糊而溫暖的所在——芷蘭宮。

越靠近,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濃烈藥味和某種甜膩腐敗氣息的味道就越發(fā)清晰,絲絲縷縷鉆入鼻腔。玄離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心底那點微弱的、關于母親懷抱的暖意瞬間被冰冷的疑慮覆蓋。宮門近在眼前,沉重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暗的光線。

引路的老宦官在門前停下,布滿皺紋的臉像一張揉皺的紙,渾濁的老眼飛快地瞥了一眼玄離,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隨即深深垂下頭,啞聲道:“公子…請節(jié)哀。”

“節(jié)哀”二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玄離耳中!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上頭頂,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推開虛掩的宮門!

“吱呀——”

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昏暗的光線下,芷蘭宮內一片死寂。昔日熟悉的擺設蒙著一層薄灰,空氣中那股藥味和腐敗的甜膩氣息濃得令人作嘔。正對著門的軟榻上,靜靜地躺著一個人影,蓋著一張刺目的、粗糙的草席。席子邊緣,無力地垂落著一只枯槁的手,皮膚青白,指甲泛著不祥的烏色。

玄離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只手上,腦中一片空白,只有尖銳的嗡鳴。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踉蹌著向前撲去,每一步都踩在虛空中。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猛地掀開了那張散發(fā)著霉味的草席!

下面,是他闊別十年的母親。

那張曾經(jīng)溫婉秀麗的臉龐,此刻已完全走了形,浮腫發(fā)青,布滿了深紫色的、蛛網(wǎng)般的可怖瘀痕,一直蔓延到脖頸之下,在昏暗的光線下猙獰地凸起。嘴唇烏黑,微微張開,凝固著無聲的痛苦。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雙眼睛——圓睜著,瞳孔早已渙散,卻死死地瞪著宮殿高聳的藻井方向,空洞的眼白里凝固著無盡的驚駭與怨毒,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來自九幽地獄的恐怖景象!

“呃…嗬……”玄離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不似人聲的抽氣。他猛地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磚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母親的臉,指尖卻在距離那青紫皮膚寸許的地方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那冰冷的死氣會灼傷他。十年北荒的掙扎求生,支撐他的就是模糊記憶中母親溫柔的笑容和芷蘭宮微弱的燈火。他回來了,帶著滿身的傷痕和淬煉過的筋骨,想成為她的倚仗,想讓她不再因他而受辱……可等待他的,竟是這樣一副凝固著無盡痛苦與怨恨的遺容!

誰?是誰?!

巨大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吞沒,隨即被更洶涌、更冰冷的憤怒取代,如同淬毒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咆哮!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瀕死的野獸,兇狠地掃過這間死寂的宮殿,掃過那些蒙塵的熟悉物件,最后死死盯向宮殿深處,仿佛要穿透重重宮墻,看到那端坐于最高處的身影!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wěn)而單調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玄離僵硬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凝固的血塊,緩緩聚焦。

一個身著玄黑繡金深衣的高大身影,在一眾低眉斂目的內侍簇擁下,步入了芷蘭宮。他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鑿的石像,不見絲毫波瀾。歲月在他眉宇間刻下深深的紋路,也沉淀下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是他的父親,這巍巍王城的主人,當今的國君。

國君的目光掠過跪在榻前、渾身散發(fā)著駭人戾氣的玄離,掠過那張草席下露出的、慘不忍睹的遺容,眼神如同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淡漠得沒有一絲漣漪。那目光只在玄離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卻已蒙塵的器物,隨即轉向身旁侍立的宮令,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

“既已查明是急癥暴斃,便按宮規(guī)斂葬,不可逾制。著宗正寺記檔。”

寥寥數(shù)語,冰冷如鐵,如同最鋒利的鍘刀落下,將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連同她生前身后所有的哀榮與冤屈,徹底斬斷、抹平!沒有詢問,沒有悲戚,甚至沒有一絲作為丈夫、作為父親應有的震怒或傷痛,只有一種處理“麻煩”的、高高在上的漠然。

急癥暴斃?

玄離跪在冰冷的地上,聽著這輕飄飄的四個字,看著父親那毫無溫度的臉,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沖上喉頭!十年流放,北荒噬骨的寒風沒能凍僵他,化蛇的獠牙沒能咬碎他,帝江撕裂混沌的鳴叫沒能震散他……此刻,父親口中這冰冷的四個字,卻像帶著劇毒的冰針,狠狠扎進了他心臟最深處,瞬間將那里殘存的最后一點柔軟和孺慕,徹底凍結、碾碎!

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牙齒咬得死緊,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每一個毛孔都在噴薄著無聲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不再看那張冷酷的臉,視線重新落回母親那張被痛苦和怨恨凝固的臉上。

他伸出手,這一次,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決絕,輕輕覆上母親冰涼僵硬的眼皮,想要替她闔上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然而,那眼皮仿佛被無形的釘子釘住了,僵硬無比,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執(zhí)念。

“母親……”他嘶啞地開口,聲音破碎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肉模糊的胸腔里硬生生摳出來,“孩兒……回來了……”

他俯下身,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磚上,緊貼著母親身下的軟榻邊緣。冰冷的觸感順著額頭蔓延至全身,卻絲毫無法熄滅心中那團越燒越旺、足以焚毀一切的毒火。王城的金碧輝煌,父王的冷漠如冰,母親慘死的遺容……這一切,都在這冰冷的觸感中,在他靈魂深處瘋狂地發(fā)酵、扭曲,最終沉淀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執(zhí)念。

這金殿之上,那冰冷的王座……

那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代表著屈辱和放逐的源頭……此刻,在他心中驟然扭曲、變形,散發(fā)出一種致命的、帶著血腥味的吸引力。

王城的風,裹挾著脂粉的甜膩、權力的銅臭和暗處滋生的血腥氣,吹不散芷蘭宮殘留的陰冷。玄離一身素服,沉默地行走在宮墻投下的巨大陰影里,像一縷游魂,又像一把淬了劇毒、尚未出鞘的匕首。父親的漠然如同冰水,徹底澆熄了他心底最后一絲孺慕,只剩下冰冷的、亟待燃燒的余燼。

他被安置在一處偏僻的宮苑,名為“聽雨軒”,遠離了核心的權力旋渦,也遠離了所有探究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這刻意的疏離,如同當年將他棄于北荒,再次無聲地宣告著他的地位——一個無足輕重、甚至帶著“不祥”標簽的歸人。

然而,這死水般的沉寂,在一個午后被打破。

玄離坐在軒窗下,手中摩挲著一枚從北荒帶回的、邊緣鋒利的黑色鱗片(那是化蛇遺蛻的一小片),目光沉靜地望著庭院里幾株病懨懨的芭蕉。陽光斜斜照入,在他腳邊投下狹長的影子。

輕微的環(huán)佩叮咚聲由遠及近,清脆悅耳,與宮苑的冷寂格格不入。

他并未抬頭,指間的鱗片卻悄然隱入袖中。

“七弟。”

一個聲音響起,如同上好的玉磬相擊,清潤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仿佛能驅散陰霾的暖意。

玄離緩緩抬眸。

院門處,陽光勾勒出一個亭亭玉立的身影。一襲天水碧的宮裝,云錦的料子在光下流淌著柔和的微光,襯得肌膚勝雪。發(fā)髻高挽,只簪一支玲瓏剔透的玉蝶步搖,隨著她的步履微微顫動,灑下細碎光點。她眉眼生得極好,瓊鼻櫻唇,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如同山澗清泉,此刻正含著溫和的笑意望過來,眼波流轉間,自有一股矜貴清華的氣度,仿佛天生就該立于萬人中央。

姬玉。

玄離心中瞬間閃過這個名字。王后的嫡女,國君最寵愛的掌上明珠,真正的天之驕女,被王城人譽為“明珠耀闕”。她的光芒,足以照亮整個王城最陰暗的角落。此刻,這光芒卻落在了他這偏僻的聽雨軒。

姬玉身后只跟著一個低眉順眼、捧著錦盒的侍女。她步履從容地走近,在玄離幾步之外停下,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他素凈得近乎寒酸的衣袍,以及眉宇間尚未完全斂去的、屬于北荒的冷硬棱角。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幾分,帶著一種純然無害的親和。

“聽聞七弟歸來,一直想來探望。只是前些日子母后身子有些不適,我侍奉在側,未能得空,七弟莫怪。”她的聲音溫軟,解釋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關心,又點明了自己的尊貴身份與孝心。

玄離站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種屬于軍旅的利落,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平靜:“有勞王姐掛念。”他并未行禮,姿態(tài)不卑不亢,目光平靜地迎視著姬玉。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此刻略顯蒼白卻異常沉靜的臉。

姬玉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疏離,目光轉向他身后簡陋的軒室,秀眉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隨即化為更深的關切:“這聽雨軒……未免太過清冷了。七弟久在北荒,身子要緊。”她側首示意,身后的侍女立刻上前,恭敬地打開錦盒。盒內是幾匹上好的云錦,色澤溫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還有幾包散發(fā)著清雅藥香的藥材。

“一點心意,給七弟添置些衣物,藥材是太醫(yī)院配的安神固本方子,北荒苦寒,回來總要好好調養(yǎng)才是。”姬玉的聲音輕柔,如同春風拂過柳梢。

玄離的目光落在那些錦緞和藥材上,并未立刻推辭,只是道:“王姐厚賜,玄離愧領。”語氣依舊平淡無波。

姬玉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陽,恰到好處地驅散著周圍的寒意。她向前又走近一步,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七弟剛回來,許多事情或許還不甚明了。這宮里宮外,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暗流涌動,步步驚心。”她清澈的眼眸直視著玄離,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沉靜的倒影,仿佛在無聲地傳遞著某種信息,“尤其是你我這樣的身份,一舉一動,不知落在多少人眼里。有時,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玄離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沉默著,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冰冷鋒利的鱗片。姬玉的話,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湖深處漾開一圈微瀾。這看似關切的提醒,背后是示好?是試探?還是……某種更深的籌謀?

明珠的光芒主動照進陰冷的角落,絕不會毫無所求。

他抬起眼,目光更深沉了幾分,迎上姬玉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清眸,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王姐所言,玄離謹記。初歸王城,確如盲人夜行,還望王姐……不吝指點迷津。”他微微欠身,姿態(tài)放低,卻將那份屬于北荒的桀驁收斂得恰到好處。

姬玉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柔和燦爛,如同春花綻放。她輕輕頷首:“七弟聰慧,一點即透。我們姐弟之間,自當互相扶持。”她目光掃過玄離身后的軒室,意有所指,“這聽雨軒雖偏,倒也是個清凈所在。七弟安心住著,有什么難處,盡管遣人來尋我便是。”

陽光透過稀疏的芭蕉葉,在她天水碧的衣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也落在玄離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遮住了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的銳芒。明珠的靠近,帶來了溫暖的光,也帶來了更深的暗影。這王城的棋局,在他踏入聽雨軒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將他卷入其中。而姬玉,這位主動執(zhí)棋的手,已然落下了第一子。

權力的棋局剛在聽雨軒布下第一子,腥咸的海風便裹挾著東境告急的羽書,狠狠拍碎了王城的歌舞升平。

“報——!”凄厲的喊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傳令兵一身風塵,甲胄染血,幾乎是滾爬著撲倒在金殿冰冷的金磚之上,手中高舉的軍報如同染血的旗幟。“東海水師……全軍覆沒!臨海三城……失守!海寇……海寇驅巨鯨……已逼近……滄瀾關!”

金殿之上,一片死寂。方才還在為賦稅、祥瑞爭執(zhí)不休的袞袞諸公,此刻面如土色,驚駭欲絕。驅巨鯨?這已非尋常海寇,分明是傳說中的海國異族!國君端坐龍椅,冠冕垂下的玉旒遮住了他的表情,只看到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攥著扶手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滄瀾關若破,海寇可長驅直入,直逼王畿腹地!”兵部尚書的聲音帶著顫抖,打破了死寂。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金殿蔓延。巨鯨撞城的景象,光是想象就足以讓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人肝膽俱裂。

“何人……何人可退此敵?”國君的聲音終于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逼至絕境的壓抑。

滿殿死寂。無人應聲。那些平素慷慨激昂、自詡將才的勛貴子弟,此刻紛紛低下頭,恨不得將腦袋縮進朝服領子里。面對能驅使深海巨獸的敵人,血肉之軀如何抵擋?這是送死!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凝固成實質時,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冰層乍裂,響徹大殿:

“兒臣玄離,愿往。”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殿末那個玄色的身影上。玄離出列,身姿挺拔如北荒的孤松,素凈的深衣掩不住眉宇間沉淀的冷硬。他微微垂首,姿態(tài)恭謹,聲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嘩然之聲頓起!

“七殿下?他……剛從北荒回來才多久?”

“質子之身,懂什么軍陣?此去豈非白白送死!”

“胡鬧!簡直是胡鬧!”

質疑、輕蔑、甚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低語如同蚊蚋般嗡嗡響起。國君的目光透過玉旒,落在玄離身上,銳利如刀,審視著他每一寸表情。良久,那緊繃的下頜才微微一動,吐出一個字:

“準。”

沒有多余的囑托,沒有增派的精兵,只有一個冰冷的“準”字。這更像是一種放逐,一次對不安分質子的終極利用——勝,是意外之喜;敗,也不過是抹去一個礙眼的污點。

玄離面無表情,躬身:“謝父王。”

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金殿,將滿殿的驚疑、嘲弄和那高踞龍椅之上的冷漠目光,盡數(shù)拋在身后。陽光刺眼,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孤絕而冷硬的影子。

滄瀾關。

曾經(jīng)雄偉的海疆雄關,此刻已淪為地獄的畫卷。巨大的關墻多處崩塌,碎裂的巨石滾落,壓著守軍殘破的尸骸。海水混合著血水,在關墻下的洼地里積成粘稠的暗紅色沼澤,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腥臭。海風嗚咽著,卷來遠處海面上那令人絕望的、如同移動山岳般的巨大陰影——數(shù)頭龐大得超乎想象的巨鯨!它們的皮膚粗糙如礁石,每一次噴吐水柱都如同雷鳴,龐大的身軀每一次擺動,都掀起滔天巨浪,狠狠拍打著搖搖欲墜的關墻。鯨背上,影影綽綽站著無數(shù)身著怪異鱗甲的海寇,發(fā)出尖銳怪異的嘯叫。

殘存的守軍如同驚弓之鳥,龜縮在關墻最堅固的幾處垛口后,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麻木。當看到只帶著區(qū)區(qū)數(shù)百王都護衛(wèi)營殘兵(一路疾行,遭遇小股海寇襲擾,損失近半)抵達的玄離時,絕望的氣氛更是濃得化不開。

“完了……王都就派了這點人?還有個……公子哥?”一個滿臉血污的老兵喃喃自語,眼神渙散。

玄離無視了所有質疑和絕望的目光。他登上最高的、尚未完全坍塌的敵樓殘骸,海風猛烈地撕扯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他極目遠眺,視線越過那幾頭移動的恐怖巨鯨,投向更遠的海天交接處。那里,隱約可見數(shù)十艘懸掛著猙獰海獸旗幟的大型戰(zhàn)船,如同貪婪的鯊群,正隨著巨鯨的推進,緩緩壓向海岸線。

“油。”玄離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身旁臨時任命的副將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關內所有存油,無論燈油、火油,全部集中。還有,硫磺、硝石、干草、破布……一切可燃之物,盡數(shù)運上關墻!”

副將一愣:“殿下,這……”面對巨鯨,火攻?有用嗎?

“執(zhí)行軍令!”玄離猛地轉頭,眼神冷冽如刀鋒,那瞬間迸發(fā)出的、屬于北荒的兇悍氣息,竟讓久經(jīng)沙場的副將心頭一凜,下意識地躬身:“末將領命!”

命令迅速下達。絕望中的士兵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力氣,如同工蟻般瘋狂地搬運著一切能燃燒的東西。一桶桶渾濁的油脂被傾倒在關墻內側的通道和備用的滾木礌石上;硫磺硝石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與干草破布混雜在一起,堆放在關鍵位置。

海面上,巨鯨再次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咆哮,龐大的身軀開始加速,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勢,狠狠撞向滄瀾關最薄弱的一段殘墻!鯨背上的海寇嘯叫聲更加尖利,充滿了嗜血的狂熱。

“點火!放!”玄離站在敵樓最高處,迎著撲面而來的腥風巨浪,厲聲嘶吼!

剎那間!

數(shù)十支、數(shù)百支熊熊燃燒的火箭,如同墜落的流星,帶著士兵們最后的絕望與瘋狂,從關墻各處騰空而起,劃破昏暗的天幕,朝著那幾頭撞來的巨鯨以及它們身后龐大的船隊,呼嘯著傾瀉而下!

火箭落在巨鯨粗糙如巖石的皮膚上,大部分只是留下焦黑的印記,發(fā)出“嗤嗤”的聲響,并未造成致命傷害,卻成功激怒了這些深海巨獸,令它們撞擊的動作更加狂暴。然而,更多的火箭則落向了緊隨其后的龐大船隊!

木質的船帆、甲板瞬間被點燃!海風助火勢,火焰如同貪婪的巨獸,迅速在船隊中蔓延開來!驚恐的尖叫和慌亂的命令聲取代了之前的嘯叫,海寇船隊陣型大亂!

就在這時!

就在巨鯨即將撞上關墻,無數(shù)守兵絕望閉目等死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遙遠的、被戰(zhàn)火硝煙熏染得一片灰蒙的天際線上,毫無征兆地亮起了一點赤紅!

那紅點起初只有豆粒大小,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膨脹、放大!僅僅幾個呼吸之間,便化作一片席卷長空的焚天之焰!赤紅、金橘、灼白……層層疊疊的火焰如同活物般瘋狂翻涌、奔騰,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熔爐般的顏色!一股足以焚山煮海的恐怖高溫,瞬間降臨這片海域!

“唳——!!!”

一聲穿金裂石、蘊含著無盡威嚴與暴烈氣息的長鳴,如同九天驚雷,驟然炸響!那聲音撕裂了巨鯨的咆哮,壓過了海寇的尖叫,甚至蓋過了滄瀾關搖搖欲墜的呻吟!

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壯麗的赤色身影,從那焚天火海中驟然俯沖而下!它有著鳳凰般華美絕倫的輪廓,修長的頸項,流線型的身軀覆蓋著燃燒的翎羽,身后拖著長長的、如同流動熔巖般的華麗尾羽。然而,那并非純粹的神鳥——在它修長頸項之上,竟是一張屬于人類的、少女的容顏!眉目如畫,帶著一種野性的、驚心動魄的美麗,此刻卻因極致的怒火而顯得有些扭曲。那雙眼睛,是純粹燃燒的熔金色!

半人半凰!浴火而生!

赤炎!

她雙翼展開,遮天蔽日,每一次扇動都卷起焚風熱浪,將下方燃燒的船隊火勢瞬間催發(fā)到極致!烈焰沖天而起,將海面映照得如同煉獄!她熔金的眼眸,如同兩輪燃燒的烈日,穿透混亂的戰(zhàn)場,精準地鎖定了敵樓殘骸上那個玄色的身影——玄離。

沒有絲毫猶豫,赤炎俯沖的方向驟然改變,舍棄了那些混亂的船隊和巨鯨,裹挾著焚盡八荒的烈焰,直撲玄離所在的敵樓!

“保護殿下!”副將目眥欲裂,嘶聲大吼。

然而,那恐怖的高溫已讓空氣扭曲,普通士兵根本無法靠近。玄離站在敵樓邊緣,狂風吹得他衣袍獵獵,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看著那裹挾著滅世之威俯沖而來的火焰身影,看著那張在烈焰中明艷逼人、卻又帶著非人暴戾的少女臉龐,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極致的震驚!是她?北荒森林深處,帝江撕裂空間時,他恍惚瞥見的那個一閃而過的、被火焰包裹的模糊人影?

就在那燃燒的巨爪即將觸及敵樓,要將玄離連同這方寸之地一同化為灰燼的剎那——

“赤炎——!”

玄離猛地抬頭,迎著那焚風熱浪,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那聲音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某種呼喚與命令!并非語言,更像是一種古老的、烙印在血脈深處的音節(jié)!

俯沖的火焰身影驟然一滯!

那雙熔金燃燒的眼眸中,暴戾與瘋狂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近乎孩童般的茫然和困惑取代。她懸停在半空,距離玄離不過數(shù)丈之遙,周身翻騰的烈焰還在熊熊燃燒,恐怖的高溫將敵樓的木制圍欄烤得焦黑冒煙。她歪了歪頭,那張絕美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近乎純真的不解,似乎在辨認著什么,又似乎在努力回憶。

就是這瞬間的停滯!

玄離眼中寒光爆射!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猛地從懷中掏出臨行前姬玉“關切”贈予他防身的一枚小巧卻極其珍貴的護身玉符——據(jù)說是由昆侖寒玉所制,蘊含一絲冰魄之力。他毫不猶豫地將全身僅存的、在北荒無數(shù)次生死搏殺中磨礪出的力量,瘋狂地灌注其中!

“咔!”

玉符瞬間布滿裂紋,一股極致的、冰藍色的寒光驟然爆發(fā)!如同一條蘇醒的冰龍,帶著凍結靈魂的酷寒,精準無比地射向懸停在半空、陷入短暫茫然的赤炎!

“唳——!”

冰藍與赤紅轟然對撞!刺眼的光芒伴隨著冰火交纏的爆鳴炸開!赤炎發(fā)出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尖嘯,那恐怖的、足以焚毀關墻的俯沖之勢被硬生生打斷!她巨大的火焰身軀被這股驟然爆發(fā)的寒冰之力沖擊得向后翻滾,周身烈焰劇烈地明滅閃爍,如同風中殘燭。

玄離也被這爆炸的沖擊波狠狠掀飛,撞在敵樓殘破的石壁上,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但他死死盯著那翻滾的火焰身影,眼中沒有絲毫松懈,只有冰冷的決絕!

赤炎在空中翻滾數(shù)圈,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熔金的眼眸死死盯住敵樓廢墟中那個掙扎著站起的玄色身影,那眼神充滿了暴怒、痛苦,還有一種更深沉的、被背叛般的刻骨怨毒!她發(fā)出一聲飽含不甘與憤怒的長鳴,雙翼猛地一振,不再戀戰(zhàn),化作一道撕裂長空的赤色流光,帶著滾滾濃煙和依舊灼人的熱浪,朝著遠海深處,那正被大火吞噬的船隊方向疾掠而去!

她所過之處,混亂的海寇船隊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燭,加速融化、沉沒。那幾頭狂暴的巨鯨,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源自血脈的、對那焚天之火的恐懼,發(fā)出不安的低吼,竟調轉方向,放棄了撞擊滄瀾關,朝著深海倉惶遁去。

滄瀾關前,海面上只剩下熊熊燃燒的殘骸、緩緩下沉的船只碎片和漂浮的尸骸。巨鯨的陰影消失在深海,致命的威脅竟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暫時退卻了。

殘陽如血,將海天染成一片悲壯的赤紅,也涂抹在滄瀾關殘破的關墻上。關墻上下,一片死寂。幸存的士兵們呆立著,如同泥塑木雕,臉上殘留著極致的恐懼和一種劫后余生、難以置信的茫然。他們仰望著敵樓殘骸上那個搖搖欲墜的玄色身影,目光復雜到了極點——恐懼、敬畏、疑惑……如同仰望一尊剛剛降下神罰、自身亦傷痕累累的邪神。

玄離拄著一柄斷裂的長戈,勉強支撐著身體。胸口血氣翻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嘴角還殘留著未干的血跡。海風吹過他染血的鬢角,帶來濃重的硝煙和焦糊味。他望著赤炎消失的方向,那片被烈焰燒紅的天空,熔金的眼瞳和那聲痛苦的尖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深處。

東海的風浪暫時平息,滄瀾關的焦煙尚未散盡,王城深宮中的暗流卻已洶涌至新的漩渦中心。

十年光陰,刀鋒染血。玄離踏著北荒的骸骨、東海的烈焰、以及無數(shù)政敵的尸骸,一步步從陰冷的聽雨軒,走向了那至高無上的御座。金殿之上,他身披玄黑繡金的袞服,頭戴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玉珠遮住了眼底的深淵。腳下,是層層疊疊的漢白玉階,階縫里,暗紅的血痕尚未被宮人徹底洗刷干凈,那是最后負隅頑抗的世家門閥留下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通往權力之巔的殘酷代價。

登基大典的喧囂剛剛散去,余音還在雕梁畫棟間繚繞。玄離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緩緩步出空曠得令人心悸的金殿。高臺之上,獵獵天風鼓蕩著他的寬袍大袖,王城的全景在他腳下鋪展開來,連綿的宮闕如同匍匐的巨獸,萬家燈火在暮色中次第點亮。

他并未俯瞰他的江山,目光沉沉地投向高臺之下,那片象征朝會之始的廣闊廣場。

廣場之上,三人獨立。

中央,一襲深青近墨的巫袍,如同汲取了夜色織就。袍服上繡著古老而神秘的銀色符文,在暮光中流淌著微弱的輝光。青陽靜靜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北荒的孤竹。她的臉微微仰起,朝向高臺的方向,暮色勾勒出她清冷秀麗的側顏。那雙曾救他于化蛇之口、映照過帝江之影的異瞳,此刻卻被一條同樣繡著銀色符文的、寬約兩指的青布帶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布帶之下,是永恒的黑暗。她手中拄著一根看似尋常的烏木杖,杖頭卻雕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重明鳥,鳥喙微張,仿佛銜著一縷無形的生機。她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沉靜而強大的氣息,如同亙古流淌的暗河。在她身后稍遠處,畢恭畢敬地侍立著數(shù)名身著素凈醫(yī)官服飾的女子,手中捧著藥箱和卷宗。空氣里,似乎隱隱浮動著一股清苦而安神的藥草氣息——那是祛除疫病、安撫萬民的象征。

左側,甲胄鏗鏘。姬玉一身玄甲,甲葉在暮色中泛著幽冷的寒光,如同覆蓋了一層永不融化的冰霜。曾經(jīng)的天水碧宮裝、玉蝶步搖,早已被這身象征著鐵血與權柄的戰(zhàn)甲取代。她身姿依舊挺拔,甚至更添了幾分沙場淬煉出的凜冽。腰間懸著一柄古樸長劍,劍鞘上雕刻著盤踞的螭龍。她一手按在劍柄之上,指尖沉穩(wěn)有力。在她身后,是兩隊如同標槍般挺立的玄甲親衛(wèi),沉默如鐵鑄的山巒,彌漫著百戰(zhàn)余生的煞氣。他們的存在,無聲地宣告著西境千里國門的安危,系于她一人之肩。

右側,則是一片灼人的赤紅。赤炎只隨意穿著一件樣式奇特的赤紅勁裝,衣料仿佛由流動的火焰織成,在暮風中微微拂動,邊緣跳躍著細碎的金芒。她赤足而立,瑩白的雙足踏在冰冷的廣場金磚上,卻似乎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如墨的長發(fā)披散著,發(fā)梢無風自動,隱隱有火星明滅。那張絕艷的臉上,沒有了東海初遇時的暴戾與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慵懶的、卻又帶著睥睨意味的神情。熔金的眼眸半瞇著,目光掃過高臺之上那玄黑的身影,又掠過下方遼闊的王城,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野性難馴。在她腳邊,隨意丟棄著幾卷燒得只剩下焦黑邊緣的卷宗,上面隱約可見“氏族譜牒”的字樣殘跡,絲絲縷縷的青煙尚未散盡——那是舊日門閥最后的灰燼。她身后,空無一人,但那份焚盡一切阻礙的熾烈與決絕,比千軍萬馬更具壓迫感。

暮色四合,天風在高臺之上呼嘯盤旋,卷起玄離玄黑袞服的廣袖,獵獵作響。他獨立于這象征權力之巔的孤寒之地,目光沉沉地掃過廣場上那三道迥異卻同樣強大的身影。青陽的沉靜、姬玉的凜冽、赤炎的灼目,如同三根擎天之柱,撐起了他身后這片剛剛浴血新生的山河輪廓。

他緩緩抬起手。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曾經(jīng)在北荒的泥濘中掙扎求生,曾經(jīng)在滄瀾關的烈焰中緊握斷戈,曾經(jīng)在金殿的玉階上染滿仇敵之血。此刻,這雙手穩(wěn)穩(wěn)地展開了一卷明黃的詔書。

詔書的邊緣,還沾染著幾點暗紅,如同冬日里凝固的臘梅,刺目而驚心。那是昨日午門問斬、負隅頑抗的舊黨魁首飛濺出的熱血,是通往這至尊之路上無法洗刷的印記。

玄離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如同沉鐘巨鼓,每一個字都蘊含著新君初立、不容置疑的意志,清晰地穿透呼嘯的天風,回蕩在空曠的廣場上空:

“朕登臨此位,非為做孤家寡人。”

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依次掃過青陽覆蓋著符文布帶的臉龐,姬玉按在劍柄上沉穩(wěn)的手,赤炎熔金眼眸中跳動的火焰。

“此江山萬里,瘡痍初愈,百廢待興。疫病需祛,國門需守,舊疴需焚!”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裂帛般的決斷:

“青陽。”

被喚到名字的巫女微微抬首,覆蓋著布帶的臉龐精準地“望”向高臺,沉靜如水。

“朕命爾執(zhí)掌巫醫(yī)殿,總領天下疫病防治,賜爾‘安民’之權!凡疫病所至,如朕親臨!凡所需藥材、人手,天下州府,任爾調遣!朕要你,”他的聲音斬釘截鐵,“護我子民,生生不息!”

青陽持杖的右手微微抬起,置于胸前,覆蓋著符文布帶的臉龐依舊沉靜,只對著高臺的方向,極其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動作不大,卻重逾千斤。清苦的藥草氣息仿佛在這一刻變得濃郁起來,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姬玉。”

玄甲鏗鏘,姬玉按劍的手紋絲不動,唯有眸光抬起,銳利如鷹隼,直射高臺。

“朕命爾總督西境三軍,節(jié)制諸邊鎮(zhèn)兵馬,賜爾‘鎮(zhèn)岳’劍印!西戎諸部,凡有異動,許爾先斬后奏!朕要你,”玄離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守我國門,寸土不失!”

姬玉左手猛地握緊腰間懸掛的螭龍劍鞘,右拳抬起,重重叩擊在左胸玄甲之上,發(fā)出一聲沉悶而堅定的金石交鳴!她身后,所有玄甲親衛(wèi)動作整齊劃一,轟然捶甲!肅殺之氣,沖天而起!

最后,玄離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灼目的赤紅之上。

“赤炎。”

赤炎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熔金的眼眸直視著玄離,帶著毫不掩飾的野性與審視。

“朕命爾監(jiān)察百官,整肅吏治,賜爾‘焚邪’之令!”玄離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寒冰炸裂,“凡世家門閥,凡貪腐蠹蟲,凡阻新政之奸佞,許爾便宜行事!朕要你,”他指向腳下這片遼闊的王城,指向更遠的萬里河山,“焚盡荊棘,開我新天!”

“呵。”一聲輕笑,帶著灼熱的火星氣息,從赤炎唇邊逸出。她并未如青陽點頭,也未如姬玉捶甲。她只是抬起一只瑩白如玉的手,五指張開,對著高臺的方向,掌心向上。一縷純金色的火焰,“噗”地一聲,毫無征兆地在她掌心上方憑空燃起!那火焰純凈、熾烈、跳躍著,散發(fā)出恐怖的高溫,將周圍的暮色都扭曲、逼退!火焰無聲地燃燒著,映照著她熔金的眼瞳和唇邊那抹近乎挑釁的、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笑容。

這便是她的回答。以火為誓,焚盡一切!

詔書被玄離緩緩合攏。那幾點暗紅的血跡,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眼。他不再看下方三人,而是轉過身,面向腳下這片在暮靄中漸漸亮起萬家燈火的遼闊疆土。玄黑的背影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無比高大,也無比孤絕,卻又仿佛被三道截然不同的光芒——沉靜的深青、凜冽的玄黑、灼目的赤金——從后方穩(wěn)穩(wěn)地托起。

孤高的帝影立于龍座之側,玄離的目光穿透殿宇的深沉,落向宮闕之外那片廣袤而待哺的疆域。他緩緩抬起手,寬大的玄色袖袍如同垂天之云,拂過冰冷的御座扶手。指尖所及,是精雕細琢的龍鱗紋路,冰冷堅硬,象征著無上的權柄,也銘刻著徹骨的孤寒。

“此路,”他低語,聲音不大,卻如金玉相擊,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殿宇間,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決絕,“由血火鋪就,不容回頭。”

殿門之外,暮色四合,天穹低垂。三道身影——深青、玄黑、赤焰——靜立如淵,各自的氣息無聲地彌散開來,沉靜、肅殺、熾烈,如同三股性質迥異卻又彼此牽引的洪流,悄然融入了這片新朝初定的、遼闊而沉重的夜色里。

鳳姣紫梓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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