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刺骨，順著發梢、脖頸，肆無忌憚地鉆進衣領，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跪在泥濘里的雙腿早已凍得麻木，失去知覺。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濕冷的皮囊下瘋狂擂動，每一次撞擊都帶著沉悶的回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指尖死死摳在青石函那冰冷、粗糙、布滿千年沁痕的棱角上，傳來的堅硬觸感是如此真實，真實到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荒謬感，將所有的理智和懷疑都撞得粉碎。
李重光！真的是你埋下的！就在這里！就在這截至死不肯松手的槐樹根下！
一股巨大的、近乎蠻荒的力量從身體深處爆發出來，壓倒了凍僵的四肢，壓倒了冰冷的雨幕，壓倒了巷子深處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我像一頭嗅到血腥的困獸，喉嚨里發出壓抑的、不成調的嘶鳴，雙手瘋狂地扒拉著包裹石函的泥土和那些如同黑色血管般虬結纏繞的腐朽根須！
指甲在粗糙的石面和堅硬的根須上刮擦、斷裂，傳來尖銳的刺痛，混著泥土的臟污和不知是雨是淚的液體糊滿了手背，卻絲毫無法阻擋動作的癲狂！泥水飛濺！朽木碎屑簌簌落下！被雨水浸泡得松軟的泥土被大塊大塊地掀開！
青石函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它斜斜地深嵌在樹根與老墻基的夾角里，像一個被時光和大地聯手封印的囚徒。一尺見方，通體是深沉內斂的青灰色，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如同老人皺紋般的水蝕凹坑和沁入肌理的暗色脈絡。頂蓋的邊緣，依稀能看到被歲月磨礪得近乎平滑的淺浮雕紋路，糾纏扭曲，如同凝固的云氣，又像某種早已失傳的古老符咒，散發著無聲的悲愴。
沒有鎖扣。只有沉重的頂蓋與函體本身嚴絲合縫地嵌合著，被千年的泥土和樹根死死箍緊。
手指沿著頂蓋與函體之間那細微得幾乎不存在的縫隙，徒勞地摳挖著。冰冷的雨水順著縫隙往里滲。指尖早已被磨破，滲出的血絲混著泥水，染紅了冰冷的青石表面，又迅速被雨水沖刷成淡淡的粉痕。
“呃啊——！”喉嚨里擠出一聲絕望的低吼，雙手扳住頂蓋的邊緣，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掀動！手臂的肌肉繃緊到極限，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嘗到濃重的血腥味！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耳邊的碎裂聲！
不是石函！是頂蓋邊緣一塊早已被樹根擠壓得脆弱不堪的石頭，在蠻力的作用下崩裂了一小塊！碎屑濺落！
而沉重的頂蓋，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崩裂和持續的發力，終于……松動了一絲縫隙！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千年塵土、腐朽木質和一種奇異墨香的陳舊氣息，猛地從那條狹窄的縫隙里噴涌而出！那氣味濃烈、沉郁、帶著時光獨有的腐朽感，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縷極其微弱的、如同寒梅初綻般的冷冽清氣！
心臟驟然停跳！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雙手還死死扳著頂蓋崩裂的邊緣，冰冷的雨水順著胳膊流下，沖刷著手背上混合著血和泥的污跡。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那道剛剛被撬開的、不足一指寬的幽暗縫隙上。
里面……是什么？
是早已化為塵土的絹帛？是銹蝕成泥的金玉？是幾根枯黃的、寫著遺言的竹簡？還是……空空如也？只是一個千年前絕望君王聊以自慰的、徒勞的寄托？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巷子里的雨聲、遠處模糊的車流聲、甚至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這道幽暗的縫隙，和里面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千年塵封之氣。
指尖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恐懼和無法抑制的渴求。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扳著頂蓋邊緣的手，沾滿泥污血污的手指，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虔誠，顫抖著，一點點探向那道縫隙……
指尖終于觸碰到縫隙的邊緣。冰冷堅硬的青石。再向內探去……
指尖似乎觸碰到了什么！
不是泥土！不是朽木！是……某種……極其薄脆的、帶著纖維質感的……紙？！
心臟猛地一縮！
動作瞬間變得無比輕柔，如同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境。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那薄脆觸感的一角，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往外抽動。
一張折疊起來的、顏色枯黃如同深秋落葉的紙片，隨著指尖的動作，艱難地、帶著細微的簌簌聲，從那幽暗的縫隙里被緩緩牽引出來！它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在雨中、在指尖化為齏粉！
雨水瘋狂地打在紙片上，瞬間洇開深色的水痕。我慌忙用另一只手護住，幾乎是用整個身體擋住瓢潑的雨勢，才勉強讓它沒有被徹底打濕、毀掉。
紙片被小心翼翼地、顫抖著在掌心攤開?；璩恋奶旃庀?，雨水模糊了視線。我用力眨了眨眼，抹去臉上的雨水，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紙片上。
上面……有字！
是墨跡！深濃、遒勁、帶著一種穿透紙背的、近乎絕望的力道！那筆跡……那筆跡！正是紫檀木函匣里那張殘紙的延續！是李重光！是他親手所書！
紙片不大，邊緣同樣被蟲蛀得殘缺不全，但中央的幾行字跡卻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玉韘半，詞半闕，血淚干。**
**身似飄萍，心同槁木。**
**此去泉臺，魄散魂飛，猶恐相逢……不識卿面。**
**虞美人……殘……燼……”**
字跡到此，被一道極其猙獰的、幾乎撕裂紙片的墨痕粗暴地中斷！那墨痕濃黑如血，狂亂地拖曳開去，像一只被扼住喉嚨的手，在垂死前最后的、絕望的抓撓！墨痕的邊緣，洇開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痕跡——那是……血？！
“玉韘半……詞半闕……血淚干……”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楔入腦海！玉韘！那枚盛著鴆酒、被我撞碎的錯金玉韘！它……是一半？李煜埋下的，是另一半？！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投向那青石函幽暗的縫隙！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
顧不上紙片的脆弱，我幾乎是撲了過去！雙手再次扳住那松動了一絲的頂蓋邊緣，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向上掀去！
“轟?。 ?/p>
一聲沉悶的巨響！沉重的青石頂蓋終于被徹底掀開，重重地砸在旁邊的泥水里，濺起大片污濁的水花！
冰冷的雨水瞬間灌入敞開的石函！
函底，沒有預想中的珠寶，沒有書信，沒有遺物。
只有兩樣東西，靜靜地躺在函底薄薄的、被雨水迅速浸透的千年積塵里。
左邊，是半枚玉韘。
溫潤的墨玉，邊緣包裹著繁復獰厲的錯金獸紋。那光澤，那形制，那斷口處嶙峋猙獰的碎裂痕跡……與我記憶中那枚盛著鴆酒、被我撞碎的錯金玉韘，嚴絲合縫！它正是那枚玉韘缺失的另一半！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斷口處同樣沉淀著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跡的沁痕！
右邊，是一小塊折疊起來的、顏色同樣枯黃、邊緣焦黑的……紙片？不，更像是某種極其珍貴的、被火焰燎過邊緣的……絹帛殘片？它被小心翼翼地折疊著，仿佛包裹著什么。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臟在死寂中瘋狂擂動，震得全身的骨骼都在嗡嗡作響！指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和渴求，顫抖著伸向那塊焦黑的絹帛殘片……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焦黑邊緣的剎那——
懷里，那張剛剛取出的、寫著“玉韘半，詞半闕”的枯黃紙片，似乎被石函中噴涌出的某種無形氣息牽引，竟無風自動，微微震顫起來！紙片上那猙獰中斷的墨跡，尤其是那道濃黑如血、洇著褐痕的狂亂拖痕，在冰冷的雨水中，竟隱隱泛起一絲極其微弱、卻妖異無比的……暗紅色澤！
仿佛千年前書寫者的血淚與絕望，在這一刻，隔著時空，被眼前這半枚玉韘和神秘的絹帛殘片……重新喚醒！
雨水冰冷地灌入敞開的青石函，瞬間淹沒了函底薄薄的積塵，形成一汪渾濁的小水洼。那半枚錯金玉韘和折疊的焦黑絹帛殘片，如同兩件被時光遺忘的祭品，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散發著無聲的悲鳴。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塊焦黑的絹帛上，指尖離它只有寸許，卻像隔著千山萬水，無法再前進分毫。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仿佛那焦黑的邊緣，連接著深淵，連接著那個秋日黃昏無法言說的終結。
就在這僵持的瞬間——
懷里，那張剛剛取出的、寫著“玉韘半，詞半闕”的枯黃紙片，猛地劇烈震顫起來！紙頁在濕冷的空氣中發出急促而細微的簌簌聲，如同瀕死的蝶翼在瘋狂扇動！更駭人的是，紙片上那道濃黑如血、幾乎撕裂紙張的狂亂墨痕，以及墨痕邊緣洇開的深褐色陳舊痕跡，在冰冷的雨水中，竟隱隱泛起一絲極其微弱、卻妖異無比的暗紅光澤！仿佛千年前書寫者凝固的血淚與絕望，在這一刻，被眼前石函中的遺物徹底喚醒，發出了無聲的嘶吼！
這妖異的變化如同電流擊穿脊髓！我猛地抽回伸向絹帛的手，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炸裂開來！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與灼熱交織的感覺，順著攥著紙片的手，瞬間流遍全身！
“呃啊——！”
一聲短促的、如同窒息般的痛哼從喉間擠出！眼前的一切——冰冷的雨幕、泥濘的地面、敞開的石函、那半枚玉韘和焦黑絹帛——都開始劇烈地旋轉、扭曲、剝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正將我從這個時空的錨點上，硬生生地撕扯出去！
眩暈！滅頂的眩暈！比任何一次穿越都要猛烈！意識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渦，被撕扯、被擠壓、被徹底粉碎！身體失去了所有重量，只剩下一種被拋向無盡虛空的失重感！
……
……
意識如同沉入萬載玄冰，冰冷、沉重、死寂。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才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黑暗，刺入眼瞼。
眼皮重若千鈞。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撕裂般的頭痛和強烈的惡心感。喉嚨里火燒火燎，干得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像是散了架，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
空氣……不再是金陵冬雨的濕冷腥氣。那是一種……極其熟悉的、混合著濃烈藥味、沉水香、以及一絲若有似無血腥氣的……宮廷特有的、沉悶而凝滯的氣息。
耳邊，不再是巷子里的雨聲市囂。是極其壓抑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是絲綢衣料摩擦的沙沙聲。是……一種極力壓抑著的、斷斷續續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艱難喘息。
心臟猛地一縮！
我拼盡全身力氣，猛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從模糊的重影艱難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繡著纏枝蓮紋的杏黃色帳幔頂。帳幔邊緣垂下的流蘇，在昏黃搖曳的燭光下微微晃動。
瑤光殿？！
不！不是姐姐的瑤光殿！這是……違命侯府！我在汴京囚籠中的寢殿！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全身！我回來了！回到了這個地獄！回到了那個無法逃脫的終局！
目光艱難地轉向身側。床榻邊，一個佝僂著的身影伏在那里。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降王規格的青灰色舊袍，寬大的袍袖下，嶙峋的腕骨突出得嚇人。他正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喘都讓那單薄如紙的身體劇烈地痙攣，枯瘦的肩胛骨如同折斷的翅膀般凸起，幾乎要刺破那層薄薄的衣料?；覕〉哪樕喜紳M死氣，深陷的眼窩渾濁不堪，嘴角殘留著未及擦拭的、暗紅的血沫。
李煜！
他伏在床沿，枯枝般的手死死抓著床沿的雕花木棱，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支撐他殘破生命的唯一支點。那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正是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
“……水……”他咳得撕心裂肺，喉嚨里發出嘶啞的氣音，目光渙散地掃過床頭矮幾上那杯早已冰涼的清水。
一股尖銳的痛楚狠狠攫住了心臟！比任何穿越的眩暈都要清晰！我掙扎著想要起身，想要去夠那杯水，身體卻沉得像灌了鉛，只發出一陣虛弱的喘息。
我的動靜似乎驚動了他。李煜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詢問，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空洞。仿佛連確認眼前是誰的力氣，都已耗盡。
“女……英……”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你……也……魘著了……？”
魘著了？他以為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巨大的荒謬感和悲涼如同冰水澆頭。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經歷了怎樣的時空錯亂！不知道我剛剛還在千年后的金陵泥濘中，挖出了他親手埋下的秘密！不知道那半枚玉韘和焦黑的絹帛正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更不知道，此刻他咳出的血沫，他殘喘的生命，正沿著歷史冰冷的軌道，無可挽回地滑向那個注定的終點——那杯盛在錯金玉韘中的鴆酒！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李煜的目光，似乎被床榻內側的某樣東西短暫地吸引了。他極其費力地、緩緩轉動著僵硬的脖頸。
我的視線也隨之移動。
在床榻內側的角落里，靠近我枕邊的地方，赫然放著一個東西！
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深沉青灰色、表面布滿細密水蝕凹坑和沁痕的……青銅匣！樣式古樸，邊緣有被火焰燎過的焦黑痕跡！它靜靜地躺在錦褥上，與這寢殿中壓抑奢靡的氛圍格格不入！
這正是我在金陵烏衣巷尾，槐樹根下，從那青石函中取出的青銅匣！
它竟然……跟著我穿越回來了？！
心臟驟然停跳！血液瞬間沖上頭頂！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李煜渾濁的目光在那青銅匣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困惑，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遙遠、極其模糊、早已被遺忘在記憶角落的碎片。但那困惑轉瞬即逝，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和茫然覆蓋。他似乎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疲憊地、茫然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虛無的空氣中。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詭異的青銅匣。只是伏在床沿，繼續著他那如同破風箱般艱難而絕望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里可怕的拉鋸聲，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
寢殿內死寂得可怕。只有他痛苦的喘息聲，蠟燭燃燒時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窗外汴京深秋凜冽的風聲，穿過窗欞縫隙，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我僵在冰冷的錦被中，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縛。目光在李煜那行將就木的枯槁身影，和枕邊那個散發著千年寒氣的詭異青銅匣之間，反復游移。
那匣子里……裝著什么？
那焦黑的絹帛殘片上……寫著什么？
“玉韘半，詞半闕，血淚干……”
“猶恐相逢……不識卿面……”
李煜最后那句微弱的“你……也……魘著了……？”，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心底。
魘？是啊。這何嘗不是一場跨越千年的、最絕望的夢魘？
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鬢角，也浸濕了枕畔那冰冷堅硬的青銅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