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粘稠、無邊無際的黑暗。意識像沉在萬載玄冰的海底,每一次試圖上浮,都被刺骨的寒流和沉重的壓力狠狠摁回深淵。唯一清晰的感知,是左肩鎖骨下方,靠近頸窩的地方。那里仿佛被釘入了一根燒紅的鐵釬,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灼燒般的劇痛,向四肢百骸瘋狂蔓延。濃烈的鐵銹味和那股詭異的、如同腐敗杏仁的苦甜氣息,頑固地盤踞在鼻腔和口腔深處,如同跗骨之蛆。
耳邊是模糊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像無數只夏蟬在顱內振翅,又像隔著厚重的水層聽到的、遙遠而扭曲的噪音。間或夾雜著一些更清晰、更尖銳的電子儀器發出的規律“滴滴”聲。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每一次試圖呼吸,都牽動著肩頭那處灼熱的傷口,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我在哪?
違命侯府冰冷的寢殿?金明池刺骨的波光?還是……金陵烏衣巷尾那泥濘絕望的雨幕?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鋒利的冰凌,在混沌的識海里瘋狂攪動、碰撞:李煜枯槁絕望的臉、趙光義冰冷玩味的眼神、錯金玉韘碎裂的脆響、潑灑的鴆酒、飛濺的血珠、李煜最后那驚駭欲絕、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還有……心口那半枚冰冷刺骨的玉韘……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干裂的唇間擠出。
“醒了!她醒了!快叫醫生!”一個帶著驚喜的、年輕的女聲在近旁響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嗡鳴。
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門被推開的聲音,更多紛雜的人聲涌入。
眼皮重若千鈞,每一次掀動都伴隨著劇烈的頭痛。我艱難地掀開一絲縫隙。
刺眼的白光瞬間涌入!不是燭光!是醫院病房里那種慘白、恒定、毫無溫度的白熾燈光!
視野從模糊的重影艱難聚焦。頭頂是潔白的天花板,嵌著方形的燈格。鼻尖充斥著消毒水、藥水和某種合成材料混合的、屬于現代醫院的獨特氣味。身上蓋著雪白的被子。
一個穿著淺藍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正俯身看著我,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容。旁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正迅速檢查著床頭連接我身體的儀器屏幕。
“林教授,您感覺怎么樣?能聽見我說話嗎?”醫生湊近,聲音溫和但清晰。
林……教授?
這個稱呼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咔噠”一聲,瞬間捅開了記憶深處被痛苦和混亂塵封的閘門!
故宮展廳!《重屏會棋圖》!指尖的刺痛和眩暈!實驗室慘白的燈光!電子目鏡下猙獰的斷口和劇毒元素圖譜!兩組冰冷的堿基序列!吳研究員毫無波瀾的聲音:“一個……‘無名’者!”還有……金陵冬雨!烏衣巷尾!朽爛的槐樹根!青石函!那張洇著血淚的殘紙!那半枚玉韘!那焦黑的青銅匣!那場不顧一切的穿越!那杯鴆酒!那碎裂的玉韘殘片楔入肩頭的劇痛!李煜最后那驚駭欲絕的眼神……
所有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冰冷的鐵銹味和苦杏仁氣息,轟然沖垮了意識最后的堤防!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我喉嚨里爆發出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試圖掙扎起身!左肩的傷口瞬間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像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皮肉里攪動!
“按住她!別讓她亂動!鎮定劑!”醫生的聲音瞬間變得急促而嚴厲。
冰冷的液體迅速注入靜脈。一股強大的力量強行壓制住了我的掙扎。意識在藥物的作用下,如同被拖拽著,再次沉向那冰冷粘稠的黑暗深淵。沉淪前,最后一絲殘存的感知,是左肩傷口那如同烙印般、灼燒靈魂的劇痛,和心口處……那早已消失不見、卻仿佛依舊殘留著千年寒意的……半枚玉韘的幻影。
***
再次恢復意識,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窗外的天色是沉沉的鉛灰,分不清是黃昏還是黎明。
身體依舊沉重,但那種滅頂的劇痛和狂亂稍稍平息,被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所取代。左肩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系秘書小張,手里捧著一疊文件,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林教授,您醒了?感覺好點了嗎?”她輕聲問,將文件放在床頭柜上,“醫生說你失血過多,加上劇烈刺激和毒素反應,需要靜養很久。肩上的傷口很深,那碎片……差點傷到頸動脈,萬幸……”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掃過我毫無血色的臉:“學校領導都來看過您了,讓您安心養病。還有……那個……研討會……系里已經安排王教授替您發言了,關于……那枚玉韘和DNA的研究成果……”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和同情。
我緩緩轉過頭,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研討會……DNA研究成果……那個宣告“無名”的發布會……呵。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笑意在胸腔里翻涌,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小張猶豫了一下,拿起床頭柜上的文件,翻到最上面一份:“對了,林教授,這是……您被送來時,手里……死死攥著的東西。護士清理的時候費了好大勁才……沒弄壞。醫生看過了,就是些……舊紙片和石頭碎片,沒什么危險,就讓我給您帶來了。”她將一個小號的、透明的無菌標本袋輕輕放在我手邊。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緩緩移向那個袋子。
里面,靜靜地躺著幾樣東西。
最顯眼的,是幾塊大小不一的、深青灰色的、帶著明顯斷裂痕跡的石頭碎片。正是烏衣巷尾,槐樹根下,那個青石函崩裂的殘骸。
碎片旁邊,是兩張枯黃脆弱的紙片。一張邊緣被蟲蛀得如同鋸齒,上面是李煜年輕時期遒勁飛揚的筆跡:“金陵城東,烏衣巷尾,第三株老槐。根下三尺,埋一青石函。”另一張,同樣枯黃,邊緣焦黑卷曲,上面是那力透紙背、浸透血淚的字跡:“玉韘半,詞半闕,血淚干。身似飄萍,心同槁木。此去泉臺,魄散魂飛,猶恐相逢……不識卿面。虞美人……殘……燼……”那道幾乎撕裂紙張的狂亂墨痕和洇開的深褐色血痕,在透明的袋子里,顯得格外刺目。
而在這兩張殘紙和碎石片之間,還靜靜地躺著一小塊折疊起來的、顏色更加深暗、邊緣被火焰燎得焦黑蜷曲的……絹帛殘片!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呼吸瞬間屏住!在違命侯府最后的混亂中,在青銅匣滑落、玉韘殘片刺入身體、意識沉淪的剎那,我竟然……死死攥住了這個?!
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我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用盡全身力氣,去夠那個透明的無菌袋。動作牽扯到左肩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無法阻擋。
冰涼的塑料袋被顫抖的手指抓住。我幾乎是粗暴地撕開了袋口的密封條,不顧護士可能進行的消毒處理,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如同觸碰最易碎的珍寶般,拈出了那塊焦黑的絹帛殘片。
它只有嬰兒巴掌大小,薄如蟬翼,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焦黑的邊緣訴說著它曾經歷過的烈焰。絹帛本身是極其珍貴的暗青色云紋錦,但已被時光和某種力量侵蝕得失去了大部分光澤。殘片上,有字!
是墨跡!但不同于之前殘紙上那種力透紙背的遒勁或悲愴。這墨跡……極其黯淡!筆畫斷斷續續,虛弱無力,如同垂死之人用盡最后氣力的涂鴉。墨色里,混雜著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污跡——那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
我屏住呼吸,將殘片湊近眼前,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極力辨認著那黯淡斷續、被血污浸染的字跡:
**“……非……夢……”**(一個墨點,被血污暈開)
**“……血……為……證……”**(筆畫顫抖,幾乎中斷)
**“……魂……歸……處……”**(最后一個“處”字,只剩下小半,被一道濃黑的血痕徹底覆蓋、中斷)
殘片的最下端,那被濃黑血痕覆蓋、中斷的地方,依稀能看到半個模糊的、用極細朱砂勾勒出的印記輪廓——那形狀……像一瓣凋零的……海棠?
“非夢……血為證……魂歸處……”
每一個斷斷續續的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早已麻木的心上!那混雜在墨跡里的深褐色血污,仿佛帶著千年前的腥甜氣息,撲面而來!
這不是詞稿!這不是遺書!這更像是一個絕望的……標記?一個在徹底的毀滅和瘋狂的邊緣,用血和生命留下的……指向虛無的坐標?
“魂歸處”……指向哪里?那半枚玉韘?那斷裂的青銅匣?還是……這跨越千年的、注定無解的糾纏本身?
“林教授?”小張擔憂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您……沒事吧?臉色好差……”
我沒有回答。所有的力氣仿佛都隨著辨認出這些字跡而徹底抽空。右手無力地垂下,那塊焦黑的、承載著最后謎題與血淚的絹帛殘片,輕飄飄地滑落在雪白的被褥上。
窗外,沉沉的鉛灰色天幕下,幾只寒鴉掠過城市冰冷的水泥森林,發出粗嘎的鳴叫。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那枚承載了雙重血淚、宣告了“無名”的錯金玉韘,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故宮的恒溫展柜里,在柔和的射燈下,向無數好奇或唏噓的現代目光,展示著它斷裂的傷口和冰冷的基因密碼。
而我肩頭這處深可見骨的傷口,這永不消散的劇痛,這浸入骨髓的鐵銹與苦杏仁氣息,連同手中這塊焦黑的血書殘片……它們又是什么?
是歷史的嘲弄?是宿命的烙印?還是那個被定義為“無名”的穿越者,在這冰冷的時間長河中,唯一留下的、無法被科學數據完全抹殺的……疼痛的回響?
長恨如東流之水,滔滔不絕,永無止息。
而我和他,隔著千年的血淚塵埃,終究都成了這滔滔恨水里,兩粒身不由己、無法靠岸的……飄萍。
寒鴉的叫聲在窗外愈發凄厲,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