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不知何處傳來一點微弱的哭聲,像一把利刃,輕輕劃開雪朝的束縛。不是暗的透不過氣的黑夜,是海棠粉色的紗幔,正靜靜的垂在床邊。額頭傳來絲絲涼意,時不時還能嗅到藥草的清新澀口的氣味。
“娘娘,您別哭了,仔細哭紅了眼。”
“太子何時回來?公主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卻不在。”楊姝和捂著面,語氣悶悶的。
“殿下今日去了軍營巡查,奴婢已派人去尋了。”
“那你可派人打聽了北成的三皇子?”楊姝和拭去眼淚,“他是何秉性,可好相處?”
聲音很遠,遠的可以忽略,聲音很近,因為句句與自己相關。
床榻上,雪朝緩緩坐起,抬手撫上額角,還是痛的。
“公主?您醒啦!”甘露注意到內室的動靜,欣喜的跑過來,“太子妃,公主醒了。”
楊姝和聽罷著急的走了過來,“妹妹,你可算醒了,可還有不舒服的?”太子妃的手慌亂著,不知該放在哪里。
雪朝扯起嘴角,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嫂嫂,我沒事。”雪朝撐著身體靠在床邊,每扯出一個表情都會牽動額角的傷口,疼痛讓她情不自禁的張開嘴,然而嘴角的抽動又撕扯著傷口,如此循環。眼淚又砸到錦被上,倒是手忙腳亂了。
“嫂嫂怎么過來了。”
雪朝不敢看她蒙著水霧的眼睛。
“頭還疼不疼?”楊姝和輕觸額頭的紗布,她囁嚅半天,只說出這一句,隨即便是無聲的嘆息和心疼。
親者痛,仇者快。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雪朝覆上她的手,“不疼。我沒事。年幼時爬樹還從樹上跌下來過呢,一點都不疼。”她語氣柔和,仿佛受傷的是別人。
二人旋即又是一陣不長不短的沉默,可已經發生的事,不是不提就可以不復存在。如果犧牲是她作為公主的代價,那么她接受了。
她無法接受的,只有拋棄。紫宸殿發生的一切,她早已明白,她曾經尊敬又仰慕的父親,拋棄了自己的妻子,還拋棄了女兒。
“皇兄知曉嗎,我和親的消息。”雪朝避開楊姝和的目光,眸色沉了又沉。
楊姝和看著她垂下雙眸,頓時淚眼婆娑。她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先前北成出兵占領定州三城,而后朝廷派出議和使臣,北成卻將使臣扣下,但也沒再起兵。誰料,眾人皆以為和親之事無法成功之時,北成竟然答應了,而且還愿意歸還占領的三座城池,只當是給雪朝的聘禮。
“太子殿下從未想過用和親的法子,他并沒有想用你去換……”楊姝和哽咽,掩面而泣。
如今的朝堂還不是太子的一言堂,“我已派人去將殿下請回來了……”
不知為何,她只是作為旁觀者見證了兄妹二人的不幸,卻同他們一齊痛苦著。
雪朝滿足的笑了。心中疑慮終于打消,萬幸她的皇兄沒有拋棄她,結果如何,對她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嫂嫂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楊姝和扶她躺下,“妹妹好生養傷,等太子殿下回來,事情說不定會有轉機。”
雪朝拉住她的手,語氣沉悶,“若皇兄要來嵐云殿,還請嫂嫂將他攔住。”
“可是在怪他?”楊姝和忐忑又溫柔的問著。
“等我好了再去見皇兄。我不怪他,只是有些累,不想見任何人。和親之事,請嫂嫂攔住皇兄,不要讓他去尋父皇。我愿意嫁去北成,此事就不要再說了。”
楊姝和愣在原地,看著她落寞又孤寂的背影心疼不已。
任誰看一眼都無法想到,那樣單薄的肩,卻撐起了定州的三座城,將要為兩國的百姓換來幾十年安穩的生活。
旁人的世界天晴了,而她的世界卻下起了雨。楊姝和咽下悲傷,又想起記憶里那雙明媚靈動的杏眼,可好像再也見不到了,畢竟,她心里的雨都從那雙眼眸中溢了出來,連綿不盡。
是夜,涼風吹過,嵐云殿庭院里的燈籠被吹滅幾盞,侍女們忙手忙腳的重新點亮。
側室內,桌案上燃燒著無數蠟燭,正南的墻上掛著一副巨大的先皇后畫像。
雪朝一身白色無紋長衣,頭發披在身后,不戴一根釵環。她雙手交疊輕置于腹前,目光緊緊的黏在畫像上,泫然欲泣。
燭影昏黃,火苗跳躍著,冷風從窗縫中鉆了進來,吹得她衣擺輕晃。
“母親,阿朝要出嫁了。”雪朝苦笑,“北成以三座城池為我下聘,我身為公主,這樣的聘禮很氣派吧。”
“父皇有茹貴妃陪著,還有后宮的三千佳麗。皇兄有姝和姐姐陪伴。我也馬上要有人陪著了,您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母親您總說我愛闖禍,如今我已成了黎民社稷的功臣,父皇說的,父皇說我是功臣。”
晃動的燭光倒映在畫像上,如同晚風吹動皇后的裙擺。雪朝笑笑,畫像上的婦人慈眉善目的望著她,原本詭異的安靜里此時多了絲慈母柔情。
“什么都瞞不過母親。”雪朝自嘲的笑了笑,“父皇并沒有稱贊我,他說的是我受萬民奉養,理應為國捐軀。”她扯了扯嘴角。
“社稷歸明主,安危托婦人。”說罷,她仰頭笑了起來,豆大的淚珠滾落,砸到衣衫上,落在青磚里。
“母親,我如今生不得生,死亦不得死了。”雪朝顛了顛早已準備好的一尺白綾。
“我不會一走了之的,這些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怕此生再難回家。”她端起燭臺湊到白綾上,火焰舔舐著,迅速燒了起來。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母后,保佑我吧。保佑我還能回家,還能再見到皇兄,再見到你……”
說罷,雪朝跪在地上對著畫像重重拜了一拜。
燭火炙烤著,蠟淚堆積,空氣中彌漫的潮氣或許暈開了墨跡,素白的面龐上淌下一滴墨色痕跡,看的倒像是眼淚。
翌日。春風和煦。
不知名的鳥兒飛到樹梢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雪朝坐在廊下,陽光灑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受著這片暖意,學著花草的樣子,爭先恐后的汲取著力量。
“公主,太子殿下過來了。”侍女通傳一句。
“皇兄?”雪朝眉眼彎彎,趕緊迎了上去,“怎么現在過來了,今日這么早下朝嗎?”
太子見她心情仿佛不錯,本應高興,可他卻笑不出來。他強顏歡笑,“傷還痛嗎?”
雪朝指尖觸上傷口,笑著搖了搖頭。
傷口正在結痂,又痛又癢。
“皇兄你看,院子里的那顆桃樹前幾日還是含苞待放的樣子,今天已經開了大半了。”
太子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張了張嘴終歸是什么都沒說出來。他不是來賞花的。
雪朝見他不語也并不在意,雙手撐著廊下座椅的漆面上,繼續曬著太陽。
就這樣,兄妹二人如同幼時那般并坐一排,享受著寧靜的時光。
良久。
久到太子如坐針氈。
“對不起。”
雪朝仿佛知道他要什么似的,所以一直面帶歡笑,以為這樣就能減輕至親之人的痛苦,可她卻不知,她的每一個真心的笑容在太子看來都是一句責問,無聲的詰問。
“皇兄,我不在云京,你要多派人來打掃嵐云殿。說不定有一天我就能回來了呢?”她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替我為母后上香。我心愛的幾株白雪塔也記得為我澆水。還有我去年生辰母后送的玉蘭盆景也得小心打掃,每日都得用羽毛小心拂去灰塵。”
“哦對了,還有此物。”雪朝取下發髻間插得穩穩的墨玉簪,陽光下,簪子散發出溫潤的光。
“鶴在云上游,魚在水中留。”雪朝呢喃一句,手指輕柔的撫上玉簪,觸感微涼,冷的像自己的心。
“我與他無緣無份,皇兄若能遇見他,叫他忘了我罷。”
太子盯著她遞過來的手,魚在深淵鶴在天,玉釵重合兩無緣。他遲疑了一瞬,最后還是收下了。
玉佩掛在腰間順著衣擺垂落下來,雪朝略有心虛的攥住玉佩,她是自私的,想要萬素塵忘掉她,但她卻不愿意忘了他,連那枚玉佩都吝嗇的不愿退還。
“你們一定還會再見的,雪朝。”太子側身看著她,“你放心,我一定會接你回來。還有母親的仇,我也一定會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太子喋喋不休的說了許多。
“別說了。”
雪朝心中一怔,眼眶酸澀,卻不敢對上他的眼睛,對于她而言,有這句話就足夠了。“皇兄,我信你。但是,你也不要太累了,好嗎?”她側過臉,指腹碰了碰太子眼下的烏青,
“你太累了。我離開也好,這樣你就能專心做自己的事了。我也長大了,不必事事為我勞心。我有甘露,寒客,還有陳楓陳松兩個侍衛保護我。”
太子怔怔地看著眼前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妹妹。他許久沒有好好注視下自己的親人了,正如他不曾見過母親鬢間生出的白發。他面前的小姑娘五官已漸漸張開了。眉目間還帶著些記憶中母親年輕時的影子。
“我愧對母親,也愧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