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朝扶著木制的門框,抬頭望著夜空,夜色如墨,只有幾顆星星略作點綴,偶爾有幾只落單的鳥撲棱著翅膀劃過天邊,襯得夜色更輕更靜。
“王爺還沒回來?”她語氣清冷,更甚夜風。
“說是在衛(wèi)所處理公務。”甘露替她攏了攏身上的斗篷,屋內(nèi)的香爐里飄出的香霧婉轉(zhuǎn)崎嶇的上升到空中,還有一些隱約飄至門外。
雪朝不再看,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由甘露服侍著躺下。她實在想不通究竟是自己說錯了哪句話,才惹得楚荷丘在馬車上又發(fā)了脾氣,獨自撇下她一人離開。
白日的事最后作何處理,她不知道,也探不得消息。
甘露輕手輕腳的替她吹滅內(nèi)室的蠟燭,隨后悄聲離開了。
雪朝沉沉睡去。
不多時,身邊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響,一股寒氣夾雜著熟悉的氣息迎面撲來。內(nèi)室中沒有任何光線,只有透過窗戶的月光,更加冷冽。
“夫君?你回來了。”雪朝睜開眼,直起身子查看,見面前躺下一個黑影。
“嗯。”男人聲音還悶悶的,似乎不愿面對她,只給她一個后背。
寒意游走全身,雪朝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又重新鉆回衾被中,只考慮了一瞬便朝身旁的人靠了靠。“夫君忙了一天,盡早歇息吧。”
楚荷丘一直與她同蓋一條錦被,他感受到身后傳來溫軟的暖意,心中有些動容。他不想承認今日突然離開是因為她盯著自己的眼神,那么澄澈,澄澈到可做一面鏡子,將他內(nèi)里的不堪與陰暗照了個清楚。她是那么的干凈,就像圣女祠里供奉的圣女,而他,就連答應娶她之時都充滿了算計……
好溫暖,后背好溫暖…
雪朝的軟香有規(guī)律的撲在他的后脊,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這樣溫柔的對待過,母后因難產(chǎn)而死,他卻活了下來,因此自己的同胞兄長對自己厭惡不已。
他一直追尋的那種人與人之間因獨特感情而建立起鏈接的關(guān)系,好像在今天找到了,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懦弱。
“夫君,別生氣了罷?”雪朝見他不語,只當是還在同自己置氣,多事之秋,她不愿惹惱他。“我不知今日做了什么惹夫君不快,夫君可否告知?”雪朝戳了戳他的脊背,語氣小心又謹慎。
楚荷丘突然回過身,將她壓在身下,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因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雪朝后腦砸到了枕上,一股頓悶的異樣瞬間襲上。
“你這般委曲求全,小心翼翼,是因為怕我,還是…”驀地停頓了一瞬,楚荷丘起先還看著她的眼睛,隨后便因為膽怯慢慢移走了視線。
你在怕我,還是心里擔心我,在乎我。這是楚荷丘吞進心里的話,他太害怕了,膽怯她的直率,膽怯她脫口而出的拒絕。
帳內(nèi)一時凝固了一層暗藍的氛圍,雪朝看他眼神里泛著亮光,猶如寶石。
她遲疑的越久,那層寶石便多凝結(jié)一層水汽,是淚嗎…
雪朝抬起手,趁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指腹又輕又迅速的將那晶瑩的珍珠拂去。
“夜風涼,已是秋天,夫君日后別只穿件單衣了,會得風寒。”雪朝答非所問。
丹唇微啟,口吐蘭香。楚荷丘血液凝固一瞬,她,是在關(guān)心自己嗎。
但很快,楚荷丘就反應了過來,這不是關(guān)心,是拒絕。
因為他認為,逃避,亦是一種拒絕。
“怎么不回答我?”楚荷丘眸色暗淡,語氣溫柔。手指輕點雪朝鼻尖,劃過嘴唇,落到了瓷白的脖頸上,下一刻,手掌迅速掐上了她的脖子。
他面色懊惱又憤怒,動了想逃離的念頭。
恐懼之中,雪朝來不及反應,但也只是害怕了一瞬。她拼命忍著窒息的痛苦,心頭生出莫大的勇氣,雪朝一手拽住他的手臂,借著他的力氣從他胸前抱住了他。
楚荷丘愣住,掐著她脖子的手瞬間失去力道,緩緩垂落。
“夫君,我…”雪朝頓了頓,她仿佛是一無所有的賭徒,脆弱的脖頸剛經(jīng)歷了一場毫不客氣地壓迫,此刻呼吸順暢,喉嚨輕松不已。
“我心悅你。”雪朝眼中沁著淚花。
一時間,楚荷丘耳邊猶如炸開煙火,轟的他頭昏腦脹,血液不再流動,心頭的煩悶消失不見,胸口卻窒了一瞬。
“我只是心悅你,若你不喜歡我,我不會礙你的眼,可你若也對我有些情誼,能否別這樣對我?”
雪朝輕撫自己的脖頸,想來應是有一處紅痕的。
二人無言,楚荷丘跪坐在她面前,忽然頹喪極了。
心悅,也就是會在乎,會擔心的,對吧。
楚荷丘睫毛輕顫,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在這安靜的所有時間中,雪朝心里卻并不如面色上表現(xiàn)得那樣平靜,她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狂風驟雨,載著她的小舟如今還在海面上漂浮著。
楚荷丘沒有反應,小舟便不能上岸。
既如此,還是遠離了這廝,免得過一會兒不小心掐死了自己。
雪朝轉(zhuǎn)了個身,攏了攏有些敞開的領(lǐng)口,作勢要下床去。
“你去哪?”
楚荷丘很快反應過來,霸道又猛烈的親吻上她的唇,把雪朝禁錮在自己懷里,仿佛要讓她融進自己的身軀,永遠也不要分開。
他的雙臂牢固的像銅墻鐵壁。
不懂愛的人,只會用占有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雪朝推了推他,先是窒息,又被他困在懷里,心情猶如被風吹起的絲帶,忽上忽下。她頗有些虛脫的靠在他身上。
楚荷丘借著月色看清她頸上的紅痕,觸目驚心。
“抱歉。”他垂下頭,“我發(fā)誓,日后再也不會這樣對你。”
雪朝沒有說話,被他悶在懷里,情緒復雜。
或許她賭對了,此刻終于能松一口氣,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真摯又純潔的愛,竟成了她求生的手段。
她最純真的感情交付給萬素塵,萬幸的是他亦回報給了自己同等無二的情誼。可天命弄人,他們這一生都無法在一起。
無處發(fā)散的情緒沖破牢籠,想要肆無忌憚的發(fā)泄出來。
她咬著下唇,拼命忍著不讓淚流出來。
楚荷丘微曲著手指抵在她的下巴,用力將她的頭抬起,只見一顆晶瑩的淚在她眼眶打轉(zhuǎn),他手忙腳亂的坐起,用手指輕輕抹去淚珠。
雪朝再也忍不住,不想被他看見自己狼狽的姿態(tài),索性背過身去,顫著背止不住的啜泣。
這一瞬,楚荷丘感覺到有什么在一下一下的撞擊著自己的心。
楚荷丘不知所措,就那樣靜靜的看著她傷心。
一瞬生,一瞬死。她的生死也只在楚荷丘的一念之間,雪朝劫后余生,她只哭了一會兒,心里很快便鎮(zhèn)靜下來。
哭聲漸止,單薄的后背掩映在陰冷的光線里,圣潔又無助。
楚荷丘平靜的將她摟緊懷里,暖意再次襲滿全身。
良久,不知是誰無聲的喟嘆。
“自此,你我也做一對心意相通的夫妻吧。”
雪朝一怔,聞言偏頭看他,卻不想丹唇正巧貼于楚荷丘面部,明明血液滾燙,面上確是涼的。
“好。”
許久以后,這個溫潤清淺的回復,卻成了楚荷丘陷在固執(zhí)里為數(shù)不多的救贖。
但此刻,他并不如此想。
雪朝半合著眸,傾身依偎在楚荷丘懷里。
雙臂收起,楚荷丘胸前傳來溫熱的觸感,好暖,他又情不自禁的緊了緊手臂。心悅嗎,楚荷丘也已冷靜下來了,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楚荷丘不禁開始好奇,人們說,男女之情是世間最為復雜的情感,他連一段父愛都奢求不到,世間最純最真的感情又怎么會輕易降臨到自己身上。
他或許不會信,可也不忍心去深究雪朝話語中的真假。
自從自己得知父皇在試探雪朝時,他心中隱約猜錯日后自己的父皇會托付給她更重要的東西,他的父皇,連親生血脈都不愿相信,卻愿意相信一個異國女人。
楚荷丘心更寒了幾分。
在掐上雪朝脖頸時,他窺見了眼眸中的脆弱,可也同樣好奇她眼神中閃過的勇氣。
她真的很不同。
下一刻,一句心悅,則徹底打亂了楚荷丘的陣腳。他愈來愈發(fā)覺,自己的所作所為他看不懂了。他總是想在生出荒唐的想法與反應時,問自己一句為什么。
就如現(xiàn)在,為什么,看到雪朝流淚,心里某處為什么也在跟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