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路的梧桐葉在暮春的風里沙沙作響，像無數只捻動佛珠的手。林汐推開1984書店的玻璃門，銅鈴叮咚驚醒了趴在舊書堆上打盹的橘貓。她熟門熟路地繞過波斯地毯的破洞，蜷進最里側的墨綠色絲絨沙發。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她月白色亞麻旗袍上投下斑斕的傷痕。

“陸先生遲到了十一分鐘。”她晃著高跟鞋，鞋尖沾著愚園路飄來的柳絮。泛黃的線裝書頁間夾著干枯的玉蘭花瓣，陸沉落座時帶進外灘的潮氣，驚散了咖啡杯上盤旋的熱霧。林汐用銀匙攪動氣泡水，薄荷葉在杯底旋成微型風暴，忽然指著墻上的老照片：“1943年胡蝶在這里丟過珍珠耳環。”玻璃柜里陳列的俄文詩集讓陸沉心驚——母親臨終前緊攥的正是這本《帕斯捷爾納克詩選》。

穿粗布圍裙的店主端來虹吸壺咖啡，林汐往杯里撒了把海鹽：“張愛玲的喝法，加了鹽的苦才是真苦。”咖啡漬在桌布暈開時，陸沉瞥見她腕表的日歷停在5月17日，這個日期像根生銹的針，猛地刺進他記憶的舊痂。

他們沿著陜西南路往永康路走，林汐數著步數。第九十九步時停在老字號皮鞋店前，櫥窗里擺著雙綴滿珍珠的婚鞋。“我媽結婚時穿的。”她鼻尖抵著玻璃，“后來改成了我的芭蕾舞鞋，直到那場火......”尾音消散在電車叮鈴中。到第一百三十一步，鑄鐵門牌上的「舊時光」咖啡館亮起暖黃燈光，穿背帶褲的老板用蘇州話招呼：“林小姐，儂要的七十年代咖啡杯到貨了。”

二樓臨窗位能看見對面陽臺上飄揚的碎花襯褲，隔壁阿婆正在給文胸繡編號。林汐撫摸著杯沿的鎏金缺口：“1977年恢復高考，我媽就是用這個杯子喝光三瓶墨水。”她往黑咖里加鹽的姿勢像在調配毒藥，“后來她總說，知識是海洛因，沾上了就戒不掉。”陸沉望著墻上泛黃的船票存根，1987年開往溫哥華的票根上有個被煙頭燙穿的洞，像極了他父親鋁制飯盒的銹跡。

暮色漫過徐匯濱江時，林汐脫下高跟鞋拎在手里，苧麻裙擺掃過防汛墻的涂鴉。滑板少年呼嘯而過時，她突然拉住陸沉手腕：“小心！”掌心的薄繭摩挲過他突起的腕骨，這個觸感讓陸沉想起閣樓里那臺老縫紉機的針板。遛狗的人群中混著賣白玉蘭的老嫗，林汐買了兩串別在襟前，彎腰撫摸柯基犬的瞬間，后頸的珍珠項鏈突然斷裂，滾落的珠子在夕陽下像一串凝固的淚。

陸沉蹲身撿拾時，發現柏油路縫隙里嵌著枚翡翠耳釘——與林汐拍賣會戴的那對一模一樣。她卻擺擺手任珠子滾進下水道：“假的，東臺路淘的仿貨，真的早當在虹口當鋪了。”這話像塊投入黃浦江的石頭，在他心里激起層層疑竇。

嘉善老市的霓虹亮起時，耳光餛飩攤前排起長隊。林汐用滬語喊：“兩碗薺菜餡，一碗勿要蔥！”塑料凳上的油漬在路燈下泛著彩虹光，老板娘多舀了勺蝦皮：“電視里見過儂，策展比燒餛飩難多了伐？”滾燙的湯氤氳了林汐的金絲眼鏡，她吹散熱氣時忽然露出小獸般的表情：“小時候考雙百，媽媽就帶我來這里加餐。”餛飩皮在她齒間破裂的脆響，讓陸沉想起父親出海前捏碎方便面的聲音。

末班地鐵掠過人民廣場站，林汐突然拽著陸沉鉆進7號口。隧道拐角處，流浪畫家正在涂鴉老上海月份牌女郎。她借來噴漆罐，在角落添了艘燃燒的帆船：“我爸私奔那晚坐的船。”金屬空罐踢飛時的撞擊聲驚醒了巡警，手電筒光束掃過她右耳多出的兩個耳洞——母親首飾盒里的孤品珍珠耳釘正對應這個位置。

外灘美術館的《永不消逝的電波》裝置前，林汐的身影被摩爾斯密碼打碎在幕墻。“如果現在發送SOS，會有人相信26歲的策展人還在等媽媽回家嗎？”藍色光影在她臉上游移，陸沉突然發現她眼角的不是皺紋，而是道淡粉色的舊疤。

回程路過和平飯店，林汐心血來潮要聽老年爵士樂。薩克斯風吹響《夜來香》時，她踩著鼓點滑進舞池，真絲旗袍下擺掃過陸沉的西褲。“我媽媽是1979年的交誼舞冠軍。”旋轉時后背拉鏈裂開三公分，陸沉的掌心貼著她脊椎凹陷處的疤痕——像是用烙鐵燙出的數字。穿白西裝的老克勒朝他們舉杯致意，她突然湊近耳畔：“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十年前在十六鋪碼頭見過我爸爸。”

威士忌的余韻散在黃浦江的晚風里，陸沉望著對岸陸家嘴的霓虹森林。玻璃幕墻將月光折射成碎鉆，灑在林汐微微汗濕的鬢角。她將空酒杯倒扣在欄桿上，忽然哼起幼時弄堂里的滬語童謠：“梔子花，白蘭花，五分洋鈿買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