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了鋪子,雖然門前依舊是人來人往,但店里生意卻屈指可數,往來問的人多,但真正愿意將織物拿出來的卻少之又少,二人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人衣著光鮮亮麗,紅袖嘆了口氣道,“人人都愛新的料子新的衣服,戀舊的人怕是越來越少了。”
“云嵐苑最近人人都在準備試煉的最后沖刺,也無人顧及我們,剛好我們還可以在這里偷閑一會。”林夏躺在躺椅上,剛好有一束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她身上似乎也有了光陰的味道。
“你倒是一點不急。”紅袖憂慮道,“雖說你可以靠回溯獲取一些靈力,但現在能收集到的織片大多年份都太短,而且工藝也多為二色靈凡品,靠織片獲取可見靈力量是少之又少的,目前就剩了一個月,你離三色靈還有一段距離,試煉的門檻就是三色靈,到時你要是試煉都進不去,這可怎么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林夏端起一旁的茶杯緩慢地品味著其中滋味,“這茶,是明前茶吧?得挑著新春最嫩的芽炒了來做,當是上品,但也有人會專門去囤老茶的,有些茶放得久了自然有了諸多屬于這個世界的滋味,但你說到底是明前茶更受歡迎一些還是老茶更受歡迎一些,這倒未必了。這衣不如新,還是后來者居上,究竟如何,不如交給日后評判。”
紅袖已分不清她說的到底是織片還是自己,只道,“罷了罷了,你是個有主意的,按你心意來便好。”
林夏拿出了一塊織片給紅袖看,“你看,這是目前收到最好的織片了。”
紅袖定睛一看,這織片正反都有暗紋,正面是八寶雜文背面卻是兔子形狀,紅袖吃驚道,“這是八寶奔兔?”
“這種料子明代最為常見,通常都是用絲緞、絲絹來織或明或暗的紋樣,都是一種色線,卻能通過織法做出凹凸不同的兩種織地,而且這塊織片采用的是雙面織法,所以兩面紋樣各不相同。”林夏介紹道,自己則還是倒吸了一口氣,這樣的織片放到她那個世界,這種復雜程度,往往需要極大的運算能力,同樣的經緯在一塊面料上織造出兩面不同的花樣,再高科技的機器也做不出來的。
而做這些的老藝人,大多也不曉得什么算法,只知道“挑花結本”,就是將圖案上的關鍵位置記下來,通過如坐標一樣的大致經緯框架,在上面做結繩記號,等到上機時,就知道在何處對照紋樣上不同織線了,這其中要運用到的不僅僅是計算能力,還有記憶復現、配色能力等等。這樣的技術,在林夏那個世界,早已被稱為“非遺”保護起來了。
“這塊堪稱是四色靈品級的織片了,現在整個織工院恐怕都做不出來這樣的織片,得向教習以上的人討教,或許還能知道其中一二。”紅袖仔細端詳著這枚織片、不斷翻看,這種老織片格外脆弱,紅袖生怕一不小心會弄壞它。
“這是一位老先生送來的,看他談吐不凡,應也是書香門第,他只說這是他亡妻舊物,原本應是一對霞帔,后來保管不當被織蟲吃掉不少,后來發(fā)現時能看到完整的殘片就只剩這塊了。”
“一對霞帔?”紅袖瞪大了眼睛,“雙面織的霞帔,哪怕是素色不施采,也算是極品了,在天衣窟里就有一對暗紋霞帔,據說是南宋時一位仕宦小姐的嫁衣,但她墓葬雖豐厚,也經過幾次盜墓,最后出土時只有一條霞帔是完整的,當時教習也極快速度奔向了一線,立下品級斷定是五色靈,如今就在皇宮里,我也就見過一次,還是家族去獻禮進貢的時候,躲到倉庫里面偷偷看到的。”
“五色靈啊。”林夏此前約莫只是猜測,但現在才知道了這件織片的可貴,掌握五色靈在天才中已是佼佼,何況是這么少見的復雜工藝。
“完整霞帔才能被定級五色靈,這塊織片也就最多稱得上四色靈,”紅袖托腮道,“老先生不會是想讓你復刻出整對霞帔給他吧?”
林夏道,“那倒不是,老先生只是希望我將織片修得更清晰些,畢竟這塊織片已經太老了,紋樣也是模糊不清。”
“這倒是一個癡情的人,肯定是以此掛念自己的老伴…這要求比做整件霞帔難度是低了,但對你來說,無異于跨級修復,這可不太好整。”紅袖看著林夏,“不過也有好處,這織片對我來說無用,對于你卻是大有好處,至少修復完你就至少掌握了四色靈,但前提是你得先邁過這一關。”
林夏搖搖頭,“這不對”。
“不對什么?”紅袖疑問道,莫非她分析的還有不妥之處?
“這老先生好像也沒問過我能不能修,就直接給我了。”林夏道,“畢竟這霞帔織物雖然看起來樸素,但能做到雙面織的工藝更是少而又少,這老先生也是見過世面的,怎么會什么都不問就交給我。”
“他可跟你說了什么?”
林夏仔細思索,也沒想到什么蹊蹺之處,只是看著織片發(fā)呆,上面織著纏枝茶花,大大小小共有四朵一個循環(huán),每一枝顏色形態(tài)都各有不同,林夏一眼便認出了,這是獨在江南有種植的花之名品——十八學士,即花的層次長出十八輪百瓣左右,每層錯落有序,整朵形態(tài)在茶花之中堪稱飽滿,看似復雜卻每朵迥異,深受唐宋文人最為喜愛。她只在蘇州的花植展中見過它,當時她還感嘆,隨著培植技術的提升,昔日王宮貴胄庭院中的名品,如今卻是遍地開花。
“他沒說什么,只是希望我能在這一周盡快修補好。”林夏道,“不過我們恐怕也就剩這周時間了,大概下周也得啟程霓裳海了。”
“那也是,客戶都沒要求什么,大不了形勢不對我們就退回去,不賺這份錢。另外我也回家族看看,有什么新的試煉消息。”紅袖也不多問,說完便離開了。
林夏鋪開這狹長的織片,這雙面織的確有些難,但對于她一個有現代數學基礎的人來說,無非就是數據記錄和重組的事。初生牛犢不怕虎,想著她便準備下手拆解,這織片沒有繡花,皆是一塊面料上的明暗線織法構成的圖案,她一邊記錄一邊拆解,一直從晚上拆到天亮。
十八學士是風骨極高的名諱,李世民納賢,也為自己積蓄勢力,故開設文學館,招攬杜如晦、房玄齡、于志寧、蘇世長、薛收、褚亮、姚思廉、陸德明、孔穎達、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顏相時、許敬宗、薛元敬、蓋文達、蘇勖十八位頂尖學士為文學館學士,史稱“十八學士”。后世將此名賦予了茶花,正因茶花的清貴、不惹塵埃。拆解之中,織線根根筆直細膩,足以見織這件織物的時候織女的用心。
在接近花瓣處,織物本身上出現了一層金線縈繞,金線質地不易損毀、依舊明堂,難怪哪怕遠看之時,這花瓣都是片片分明的,她越看越覺得歡喜,這樣的平面織物竟能通過光影營造出立體感,通過纏織金線,就能讓畫面出現這樣的主次層次感,的確巧妙。
在織這件霞帔的時候,那女子也還只是個未出閣的大家小姐,日日在家中做女工,對世事更是一知半解,直到父親將她許了今科探花,她才有了走出家門的機會。她暗暗打聽對方的來歷和生平,也悄悄偷見過他的模樣,只知道這是一位剛正不阿的學子,曾因耿直的性格不受那些官宦待見,但好在才情被父親賞識,也是經過父親的提拔,而后便在這天衣城任一方知某府事,新官上任當日,也是迎娶她的那天。
她便織了這十八學士用纏枝紋樣在霞帔上,也希望借喻清流永存。婚后他們恩愛和睦,男子掌教化一方百姓,她也助其推行農桑紡織之法,一切都是這么圓滿。后來這男子在一次庭會上沖撞了大官,從此被誣陷罷官抄家,他們也不氣餒、便開設學堂,教出一代代后繼學子,只是在她看來,師生千百,每一個都不如他。
抄家的時候值錢的玩意都被抄走了,只有這一方殘破的織片留了下來,她覺得這是緣分、甘之如飴。但她不知道,這對霞帔本就是嫁妝內清點之物,是絕對不會逃過搜查的,那織蟲也是他悄悄放的,最終一條霞帔被收走,而另一條霞帔因殘損幸免于難。
她離世之時,二人皆已年邁,但她畢生心愿就是將這霞帔留給他,也包含了她當時對他的初見和心許。最后一眼,她只是含著淚道,“學士一生風骨,妾自愧雛,不足與鳳并列。”只是她不知道,這一生,若不是二人相互扶持,他也許早已入了這官場沉浮了,也斷斷堅持不了當初的本心……
林夏連修了四日,終于將織片重新搭線織作、補全成了一方手帕式樣,再過了三日,老先生如約來取,他接過織帕,將其捂在手心,連聲道謝。她也沒有多言,任何話語在此時都是蒼白,只是點了點頭,送老者出門。
回頭之時,她忽感右手指尖盈滿靈力,她翻看掌心,能感受到四色靈線已在緩緩生長,順著掌紋到指尖之時,她也要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