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如鬼手攀附,鐘墨巖的銀線梅花靴碾碎滿地枯葉。他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密詔,羊皮邊緣的突厥圖騰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琳琳可認得這狼頭烙印?“手指撫過密詔邊緣焦痕,“十年前柳家商隊經過龜茲,押送的可不是絲綢茶葉。“
月琳瞳孔驟縮——那狼頭圖騰與突厥王族紋樣如出一轍。她后退半步,繡鞋陷入濕潤青苔:“二公子這是何意。“聲音卻泄了顫意,驚起竹梢寒鴉。
“何意?“鐘墨巖嗤笑著展開密詔,朱砂御印刺痛月琳雙眼,“當年柳文山親手將密詔交予突厥可汗,換取突厥商道通關文牒。“他突然逼近,玄鐵冷香裹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你猜滅族那夜燃起的大火...是突厥彎刀所致,還是中原火油?如今龜茲國破成了突厥的領土,柳家可是功不可沒!”
月琳踉蹌撞上身后青竹,懷間防身的匕首“當啷“落地。鐘墨巖腳尖輕挑,雪蓮紋刀鞘在空中劃出銀弧:“就像這匕首——“他握住刀柄猛然刺入竹干,刃身沒入三寸仍在嗡鳴,“本該刺進仇人心口,如今卻對著主人顫抖。“
“你胡說!“月琳攥緊殘破披帛,腕間紅繩突然斷裂。朱砂珠子滾落草間,恰似當年柳清風系繩時指尖溫度:“此繩浸過護國寺香灰,可保琳兒平安。“
鐘墨巖碾碎一顆朱砂珠,殷紅粉末順著指縫滴落:“柳清風與你的婚期本定在這個月十五...“他忽然掐住月琳下頜,逼她看向柳府書房方向,“猜猜為何延期?“
竹海忽起狂風,月琳瞥見鐘墨巖領口若隱若現的淤青——那形狀竟與柳清風畫案上常用的竹葉信箋吻合。記憶如電光閃過:昨夜書房外,她確見一截斷裂的竹葉信箋棄在草叢。
“是你!“月琳猛然掙開桎梏,異域輪廓在月光下顯出凌厲,“前日清風在書房堵截的黑衣刺客...“
“琳琳果然聰慧。“鐘墨巖撫掌大笑,繡春刀突然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眉間癲狂,“我在柳清風書房里發現了關于你身世的密信與證物,若當今圣上察覺...“刀尖輕挑月琳腰間雪蓮玉佩,“你說清風是護著你這個龜茲王族余孽,還是保住柳家基業?”
玉佩穗子應聲而斷,月琳想起這是及笄禮時柳清風所贈。那日他替她戴上,只說那白玉是他親手鑿通雪山冰層所得。如今想來,雪山位置恰在當年族人魂歸之處。
“為何告訴我這些?“月琳忽然冷笑,足尖勾起地上匕首,“二公子不也是柳家人?“
鐘墨巖眼底閃過陰霾,抬手接住飄落的竹葉:“我與你一樣,都被柳家所害——”葉片在他掌心裂成絲縷,“就像當年我那狠心的父親將我的命格和那突厥野種柳清風互換一般,我才是真正的柳家嫡長子。”
“你說什么?清風是突厥人?”
鐘墨巖趁機將一封畫著狼頭的密函塞入月琳掌心,指尖劃過她手腕血脈:“這上面可蓋著柳文山的私印。“他俯身耳語如毒蛇吐信,“我那好兄長現在正與宰相千金在書房茍合,琳琳猜...他忘情之余敢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是遺落在外的突厥王孫?他想結合宰相的勢力,吞并中原重振突厥!”
月琳眼尾發紅,喉中涌起腥甜,觸電般縮手,密函掉落時展露末尾朱批——“突厥王孫”四字筆鋒瀟灑,墨跡竟與柳文山文筆一致。她忽然想起昨日畫舫,柳清風天青衣袖卷起時,腕內側確有未愈的突厥彎刀痕。
鐘墨巖步步緊逼,冷笑道:“你以為你這些年在柳府不露聲色低頭度日,柳清風就查不出你的真實身份嗎?”
“你以為我會上當?“月琳突然揚手將密函擲向鐘墨巖面門,在他偏頭閃避時疾退數步,“十年來我們朝夕相處,清風若是突厥王孫,知曉我真實身份,何必留我到今日!”
“因為當年他不知你是龜茲王族余孽!柳文山和柳清風只當你是個普通孤女!”鐘墨巖怒吼震落竹露,繡春刀劈開飄落的密詔,“三個月前柳清風籌備婚事調查你母族血脈,在龜茲古城找到了...“殘破紙頁間忽現半枚玉玨,與月琳妝奩里那枚寫著“龜茲”的半枚玉玨嚴絲合縫。兩枚玉玨合起來的龜茲古文正為“龜茲·圣女”。
雷鳴乍起,暴雨沖刷著玉玨上“圣女”古紋。月琳踉蹌跪地,耳畔轟鳴著五歲那夜馬蹄聲——柳清風懷抱她沖出火海時,突厥人喊的突厥語到底是“殺了他”,還是“小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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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漫過斑駁竹影,月琳倚著青石蜷縮成團。匕首插入荷包碎帛,殘存的血痕在素絹上洇成片片紅梅。竹露滴落頸間,涼意刺骨,卻不及昨夜書房那聲女子嬌笑令人心寒。
記憶如碎瓷扎入肺腑——
五歲那年,滅族之禍,他帶著竹葉清香奔來,將她裹緊在披風里抱出火場。
十歲生辰那日,柳清風在荷塘邊為她采了一朵并蒂蓮花:“琳兒可知,并蒂蓮要同根同生?“
十五歲及笄禮上,他執她之手勾畫婚書:“求琳兒許我三生白頭。“
“騙子...”
月琳將割碎的荷包投入火盆點燃,欲將這些曾經的珍貴回憶全部燃燒殆盡。火盆中珍珠穗子突然爆裂,幽藍火星映出身后人清減輪廓,身后來人腳步微頓,天青色袍角掃過殘葉:“琳兒…”
月琳背對著他,冷漠不應。
“昨夜書房,我并未…”
“大公子不必解釋。“她打斷他,匕刃輕點灰燼,火舌忽地竄起吞噬最后半片荷包,“昨夜金姑娘袖口上的并蒂蓮,用的是柳家劈絲雙面繡——這技法全京城,只有你教我練過。“
柳清風回想起昨夜金瑩衣著上的并蒂蓮,確是與柳家獨有的劈絲繡法,那衣服定是做了手腳!正欲開口,忽聽月琳質問道:
“你既要借金家之勢重振突厥...“她眼底映著跳動的火苗,像極了幼時突厥人滅他全族的烈火,“又何必娶我這孤女?“
“琳兒…為何這么說?”柳清風的疑問聲憔悴暗啞,若寒風裂帛。
她攥緊袖中玉玨——龜茲王族圣女信物烙得掌心發燙,眼前又映出那張鏟除龜茲王族的皇家密詔,柳家的朱紅印泥如凝固在心頭的血。
轉身時淚痕已干,只見眼前天青長袍身形憔悴,發絲蓬亂,面色無華,眼神黯淡,眼底布滿蛛網般的血絲,面容之上盡是羞慚之色。
忽憶起昨夜書房的旖旎,月琳不禁怒上心頭,質問道:“你與金家小姐早有婚約,我又憑何身份追問,龜茲王族余孽嗎?。”
只見柳清風面色驟變,眉宇間隱現驚愕之色,唇齒微張,似有千言萬語梗在喉頭,卻最終化作一聲苦笑。
“琳兒都知道了。”
“是知道的太晚了,無論是身世還是婚事,從始到終,你騙得我好苦!”
月琳那雙曾經充滿愛意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憤怒與悲傷,淚水在眼眶中積聚,卻硬是不肯流出,顯得異常倔強。“清風哥哥當年救我,是為贖柳家勾結突厥滅龜茲王族之罪嗎?突厥王孫,怎會愛上龜茲圣女?”
柳清風瞳孔驟縮,眼中涌出微熱,
“琳兒寧信旁人,也不肯問我一句?”忽然扯開衣襟,帶血的紗布隨衣滑落,心口胎記上的箭疤竟在滲血,猶如紅淚,他悲涼道:“此為當年火場營救,突厥暗箭所留,我怎會是突厥人!”他握住她持匕的手按向疤痕,傷痛的心在發白的指節下顫動“若我要贖罪,何不將這顆心剖給琳兒?”
刀尖刺破肌膚的瞬間,月琳眼底寒光乍現,猛地收刃推開他,“好個苦肉計!”她突然嗤笑,揚手將匕首釘入火盆灰堆,“昨夜還與旁人旖旎癡纏,如今這般情深,演給誰看?”
嬌顏之上,往日的信任與柔情已不復見,只剩下冰冷的仇恨與戒備,她瞇起眼睛,目光如同冰霜,好似從未看清眼前之人。“念你昔日救我護我,否則就算將你挖心拆骨,也祭奠不了我族人三十九條冤魂!”
她眼角殷紅:“突厥龜茲血海仇深,你我從此,便尤如此物,恩斷義絕!”
“琳兒!別!”柳清風踉蹌上前,淺棕色的眸子中極盡哀求。
冷笑凍結在唇角,她抽出袖間的婚書錦帛,揚手撕裂。錦帛斷裂聲清脆如骨裂,驚起竹梢寒鴉,恰似當年火場梁木斷裂之音。轉身時婚書殘片劃過她滲血的指尖,
“清風明月本無垢,奈何...“婚書的碎片飄落火盆,映得她眸中水光猩紅,“終是,墜溝渠。”什么花開并蒂情定三生,竟是對誰都有份的可笑謊言。
粉霞裙裾毅然掃過沾露竹枝,徒留天青色身影跪對余燼。風過處,未燃盡的半片婚書自灰堆旋起,依稀可辨“三生“二字,恰被一滴血珠浸透,模糊成朱砂淚痕。
風卷殘灰迷眼,柳清風凝視沒入灰燼的匕首,忽覺喉間腥甜。原來情苦入髓時,竟比剖心更痛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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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燭臺爆出燈花,映亮云腰間的墨竹銅鈴。異族少年小麥色脖頸處紋著猙獰的狼圖騰,琥珀色瞳孔隨燭火驟縮:
“少主,您可還好?”暗衛云小心包扎著年輕家主的傷口,少年沉穩冷靜的聲音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心口處的簪傷,怎會又…”
玉面公子緩緩抬起頭,他那暗啞的聲音像是穿過荒漠的風,帶著沙粒的粗礪:“無防,刺傷難愈,又破了而已。“
云皺眉,望著那匕刃痕跡,顯然不信,卻也不敢再追問,只是輕聲安慰:“少主若累了,便早些歇息。暗林衛有我們照管,不必您親自勞神。”
柳清風微微搖頭,袖中摩挲著翡翠玉簪,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聲音低沉而堅定:“職責所在,豈能因個人之累而廢。你且去準備些熱水,我稍后沐浴更衣,事情有變,今夜便出使西域。”
此時,一位微駝的老仆悄悄走近,眼神中滿是憂慮:“少主,您的傷……可是有何不適?需不需要請月琳姑娘來瞧瞧?”
柳清風心中驟痛,面容卻平靜無波,擺了擺手,目光投向不遠處月琳住的“蓮香閣”,仿佛在凝視著某個看不見的盡頭:“周伯不必勞心,只是近日事務繁雜,說話多了些,不打緊。”
周伯嘆了口氣,干瘦的掌心托著的藥盅蒸騰起氤氳霧氣,低聲道:“少主喝的傷藥里,又被下了毒!”
柳清風不動聲色,將藥盅端過拿到燭下,褐漿處竟映出不易察覺的點點星斑——原是摻了噬心散。
云冷笑:“這種下作伎倆,定又是那鐘墨巖!”
“云,要叫二公子。”柳清風緩緩起身,將藥倒入書房前的樹蔭下,“畢竟,他是我弟弟,也是柳家人。”
云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長嘆一聲,退到陰影中。柳清風則重新挺直了脊背,盡管聲音憔悴暗啞,但他的話語間依舊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都下去吧。”言罷,他轉身走向祠堂,背影在月色下顯得孤獨而堅定。
當晚,柳家祠堂突起大火,火光沖天,據家丁們所傳,柳家家主連火都未來得及撲滅,便連夜帶領商隊出使西域,往那大漠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