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

“死丫頭！“養母的笤帚砸在門框上，震落幾片陳年蛛網，“手腳麻利些，山神爺要發怒了！“

林穗穗不敢直視著養母的嘴臉，徑直背起藥簍往山澗去，十五歲少女的背，竟還沒一個藥簍寬，手腕上的紅繩勒進舊疤，祠堂方向傳來叮當碎響。扶貧隊帶來的鐵皮黑板砸碎了供桌上的香爐，支教老師正踮腳擦拭“希望小學“的牌匾。林穗穗背著藥簍貼著墻根快步走過祠堂時，聽見戴眼鏡的年輕干部在打電話：“張氏集團承諾追加投資...對，就是那個剛接手旅游開發的少東家...“

“穗丫頭，當心山鬼扯你辮子。“采藥的老漢蹲在歪脖子松樹下，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林穗穗笑笑不語，摸了摸左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晨霧中泛著蜜光——這是七歲那年發高燒后突變的，村里人都說山鬼在她眼里留了記號。

林穗穗背著竹簍鉆進霧里時，露水正順著馬尾辮往下滴。她攥緊腰間的麻繩，聽見腳下碎石滾落深澗的悶響。林穗穗低頭看山澗蒸騰起的白霧，右眼看見的是尋常水汽，左眼卻瞧見霧里翻涌著青黑的蛇影。養母說這山澗吞過三個媳婦，尸骨都泡成了翡翠色。

藥簍卡在巖縫間，巖白菜的紫穗沾著露水。崖風卷著碎石拍在臉上，林穗穗用牙咬住麻繩尾端，在枯樹根上打了個死結。晨霧像蛛絲纏在睫毛上，右眼望出去是灰撲撲的懸崖，左眼卻蒙著層血霧——這是山鬼的警示。

三年前，她在這樣的紅光里看見二妮墜崖前最后揚起的發梢。她踮腳去夠巖縫里的紫穗，草鞋底在青苔上打滑。琥珀色的左眼突地刺痛。幻象來得猝不及防：暴雨沖垮新修的護坡，泥漿裹著工程車滾落山澗。現實中的朝陽卻明晃晃刺眼，烤得她后頸發燙，山下傳來爆破山石的悶響，騰起的煙塵驚飛了鴉群。

竹簍將滿時，遠處傳來鐵器鑿石的聲響。林穗穗趴在崖邊往下看，盤山道上蠕動著白皮卡車與黃色工程車，像條受傷的蜈蚣。前日村長敲著銅鑼喊，說要修什么旅游公路，震得山神廟供桌都在晃。

林穗穗剛從崖間走回，在新建的雜貨鋪櫥窗前停了腳。玻璃映出她畸形的影子：磨破的千層底布鞋，褲腳短了兩寸，手腕上纏著養母求來的紅繩。最刺眼的是那本被翻爛的《新華字典》，書脊用米漿粘過三次，此刻正從背簍里探出一角。雜貨鋪前頭一陌生賣糍粑的老太喊住林穗穗。

“丫頭識字？“賣糍粑的老太遞過油紙包，溫柔地抓住她手腕。龜裂的指尖劃過字典封皮，“前日有個戴眼鏡的后生，也在打聽認字的姑娘...“老太話沒說完，養母的尖叫就從街角炸開。

“死妮子又亂跑！”養母從背后掐住她脖子，枯枝似的手指摳進月牙疤，林穗穗后頸舊傷火辣辣地疼，一直到家中爐灶時，脖頸的溫熱仍未離開——養母摩挲她后頸的月牙疤，“這胎記倒是淡了...“。

山雨來得又急又猛。林穗穗縮在灶臺前添柴，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響，林穗穗盯著躍動的火舌，火光將左眼映成融化的蜜蠟。八年前被塞進面包車那日，也是這樣的陰雨天。回想起剛才被緊握住的手腕，她只記得腕上的珠子硌得生疼，記得穿西裝的男人往她嘴里塞了顆糖，甜味化開時世界天旋地轉。

“發什么呆！“養父的膠鞋踹翻腳邊的竹凳。藥罐里的湯藥潑在草席上，騰起嗆人的白煙。林穗穗慌忙往陶罐里添水，藥湯沸騰時浮起些黑色絮狀物。藥罐咕嘟冒泡，浮起的黑色絮狀物聚成猙獰人臉。養母和林穗穗每月初七都要喝這種藥，說是治“心絞疼“，但林穗穗在縣衛生所偷看過病歷本，那上面用紅筆圈著“習慣性流產“四個字。

“掃把星，自從買了你，咳，咳，之后家里就沒好過。”養父的嗓音已嘶啞尖細的厲害，像是指甲劃過黑板的噪音，剩下的后半句淹沒在撕心裂肺的咳嗽里。

林穗穗縮在角落里盯著藥罐，琥珀左眼突然灼痛。水面映出的不再是自己的臉：穿西裝的男人往玻璃瓶灌藥水，瓶身標簽印著扭曲的“NT-7“。幻象消散時，雨幕中忽然炸開驚雷，瓦罐應景地也炸裂，藥渣濺了滿墻。祠堂方向傳來尖叫，林穗穗沖進雨幕，草鞋陷進泥濘，左眼淌下的血混著雨水糊了滿臉。透過猩紅的視線，她看見新修的校舍在閃電中崩塌，戴眼鏡的干部被壓在梁木下。這不是幻象，護坡上的砂石正隨著泥流轟然傾瀉。

“往東跑！東邊！“林穗穗拽起嚇呆的村民，左眼燒得幾乎要迸裂。亂石擦著耳畔飛過，她在雨聲中捕捉見機械齒輪轉動的脆響——和昨夜漂來的報紙照片上，與那個西裝少年腕表的聲音一模一樣。

泥漿吞沒“希望小學“的牌匾時，林穗穗終于撲到高處的老槐樹下。暴雨像發了瘋的山鬼，沖塌了半面山壁，沖刷著祠堂殘垣，把土屋的房梁啃出森森白骨。就像白天左眼看見的幻象一般，暴雨沖垮新修的護坡，泥漿裹著工程車滾落山澗。從高處往去，就像一張深淵巨口，吞噬著一切。

卯時三刻，雨勢不減分毫。林穗穗跪在祠堂廢墟里，指甲縫滲著血絲。濕透的作文本粘著泥漿，“我想找媽媽“五個字洇成藍花。戴眼鏡的干部被抬上擔架，手里還死死攥著個防水袋——里面裝著昨夜統計的當地失學兒童名單。

天微微亮，林穗穗才像醒來一般急忙跑回家里，讓她失望的是，搖搖欲墜的破屋并沒有隨著泥漿而去。只是這暴雨又為這破敗的殘屋洗去了更多的磚瓦。踹開歪斜的木門，養母正癱在炕沿抽搐，五斗櫥砸在地上，裝著契約的陶罐碎成三瓣。泛黃的紙頁在風中狂舞，“今收到張姓男子現金五萬整“的墨跡被雨水泡漲，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扭曲成“賣身契“三個血字。后墻豁開半人高的裂縫，山風裹著碎石往里灌。養父蜷在墻角咳血，手里還攥著半截煙桿。

林穗穗撲向搖搖欲墜的衣柜，十八顆金絲楠木珠正從抽屜縫里往外蹦，在閃電中泛著幽光。珠子散落在泥漿里，最內側那顆刻著“姜“字，筆畫間積著經年的血垢，最后又如煙霧散去。

山風卷著夜梟的啼叫掠過水面，她摸向空蕩蕩的左手腕。那母親親手戴上的金絲楠木珠，此刻正在廢墟深處泛著微光，十八顆珠子散落如星，拼出個殘缺的“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