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三載正月十四，朱雀大街的青銅蒸汽閥正在噴吐晨霧。鱗次櫛比的招幌在氤氳中浮動，胡商駝隊鈴鐺撞碎波斯玻璃匠鋪子的光影，賣朝食的攤主踩著嵌齒輪的木屐，將旋紋銅釜里沸騰的黍米羹分盛進帶散熱凹槽的陶碗。

裴九娘掠過西市金線鋪的挑檐，檐角銅鈴里鎖著的機械青鸞立即轉頭報信。她赭色圓領袍下露出半截綴滿齒輪紋樣的柿蒂綾襦裙，每片銀灰裙褶都暗藏可伸縮的鋼制鉸鏈——這是格物院女官的制式裝束，此刻卻被蒸汽弩箭撕開三道裂口，露出內襯的星圖里衣。“叮——”

五丈開外的胡姬酒肆突然爆出異響，九層螺鈿柜臺上方的星月紋紗燈齊齊轉為血紅。正在調試箜篌琴弦的綠眸胡姬們迅速扯下面紗，露出下半張臉的青銅呼吸罩。酒肆深處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整面繪著《驪宮宴樂圖》的漆畫屏風竟向兩側裂開，沖出三架裝有波斯彎刀的四輪戰車。

裴九娘蹬著壁畫的飛天飄帶縱身躍起，水鐘義肢的鎏金探針勾住頭頂縱橫交錯的蒸汽管道。透過鑄鐵格柵，她看見晨光中浮動的長安城：道政坊的筒型水車正在往織女廟輸送染色劑，將整片云錦染成朝霞色；務本坊學館檐角垂下的銅制算珠隨風碰撞，仿佛里奏出《破陣樂》；更遠處曲江池的虹橋被改造成巨型水鐘，十二條鎏金鯉晷針在霧汽中若隱若現。

追兵的玄色魚鱗甲擦著面頰掠過，甲片間滲出工部特制的冷凝膏，在青石板上凍出蛛網狀的冰花。裴九娘突然嗅到一絲熟悉的沉香味——那是貴妃賜的碧羅襦特有的南海龍腦香。她反手扯開衣襟，鵝黃訶子裙上金線繡著的卷草紋竟在蒸汽中扭動起來，化作《墨經》殘篇里的偃師圖譜。“著！”

為首的追兵甩出磁針鎖鏈，鏈節上的吐蕃梵文符咒驟然發亮。裴九娘旋身避開時，義肢不慎擦過平康坊外墻的彩繪浮雕——畫中彈奏忽雷的樂伎突然眼珠轉動，玉石琵琶腹中射出淬毒的銀針。坊門內正在晨妝的妓人們推開雕花檻窗，她們發髻間插的不是尋常步搖，而是微型渾天儀造型的銅簪，十二時辰盤面在朝陽下折射出危險的光斑。

暗渠入口的青銅卦象突然開始重組，污水表面浮起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微縮光影。垂釣者抬起青玉斗笠，露出半張被星鏈紋身覆蓋的面容，他腰間蹀躞帶掛著七枚不同文明的羅盤，羊皮水囊上還烙著大食煉金術的六芒星符。

“小娘子這身妝扮倒是妙極。”異域人屈指輕彈，裴九娘額冠上的鑄鐵牡丹應聲綻放，露出內層以少女齒骨雕琢的密碼輪，“用貞觀年間龍骨制成的身份鎖，配上開元新式的星軌發簪——女媧閣的手筆越發精進了。”

曲江池方向傳來第二聲悶雷，這次震落了務本坊檐角的青銅算珠。珠子墜地時裂成兩半，露出里面正在轉動的瑪瑙齒輪，那些精密咬合的齒牙間，隱約可見前朝《皇極歷》的蝕刻文字。

裴九娘跌進暗渠的瞬間，青玉斗笠下的異域人甩出魚線。那并非尋常絲綸，而是用大食玻璃拉制的光弦，纏住她腰間蹀躞帶時激發出耀目電弧。待視野恢復清明，她已站在平康坊醉月閣的鎏金藻井下。

三百六十五盞琉璃宮燈正模擬著周天星斗，龜茲樂師擊打鑲嵌黃道十二宮的銅鼓，每記鼓點都讓穹頂的隕鐵吊環變換方位。中央舞臺的地板是整塊磁石雕琢的渾象，赤足舞姬踩著紫微垣星圖起舞，裙裾間垂落的二十八宿玉墜隨步搖晃，與懸空旋轉的青銅晷影相互咬合。

“新羅婢的骨笛能校準漏刻誤差。”異域人摘下斗笠，露出耳垂上串著七顆不同文明星象儀的銀鏈，“但裴小娘子腰間別著的工部量天尺，似乎更適合丈量這醉月閣的玄機。”

話音未落，舞臺突然沉降三尺。機械運作聲中，七十二面水銀鏡從四面升起，將星圖折射成《禹貢地域圖》的輪廓。懷抱箜篌的胡姬們褪去紗衣，露出后背刺青——那竟是活靈活現的漕運河道圖，每當琴弦顫動，刺青里的貨船便沿著脊柱緩緩航行。

裴九娘按住震顫的義肢，發現水鐘齒輪與龜茲鼓的節奏完全同步。她忽然瞥見東南角的鏡陣缺口，那里映著個正在解九連環的波斯商人，手中銅環分明是縮小版的河圖洛書模型。

“安郎又在戲耍小娘子了。”

珠簾后轉出個梳墮馬髻的美人，發間插著可展開為六壬盤的金步搖。她廣袖輕揚，袖口暗藏的星晷羅盤立刻在磁石地板上投射出長安城微縮光影。務本坊的位置正泛著詭異的紅光，恰是裴九娘今晨逃離的格物院秘庫。

突然所有宮燈轉為幽綠，樂師們齊奏《蘭陵王入陣曲》的變調。磁石地板裂開五道縫隙，升起包銅朱漆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柱”。舞姬們將星宿玉墜嵌入柱身凹槽，整個醉月閣頓時被立體星圖籠罩。裴九娘看到角宿星官的位置，正是今晨吐蕃商人暴斃的當鋪坐標。

“三更天時，井宿會移到波斯邸的位置。”異域人——安玄夜突然貼近，他指間把玩的正是裴九娘額冠里掉落的齒骨密碼輪，“若小娘子愿用碧羅襦的織錦算法交換，某可告知金烏衛追兵的命門。”

舞臺下方傳來齒輪卡澀的異響，裴九娘瞥見水銀鏡中閃過金烏衛的玄色鱗甲。她反手扯斷半幅裙裾，柿蒂綾暗紋在磁力作用下懸浮半空，竟組成《考工記》缺失的飛車圖紙。正在此時，務本坊方向的微縮光影突然爆炸，沖擊波震碎了兩盞代表少微垣的宮燈。

安玄夜臉色驟變，迅速轉動腰間大食羅盤。所有水銀鏡收攏成朵鋼鐵蓮花，將三人包裹其中。裴九娘聽見鏡壁外傳來金鐵交鳴之聲，還有追兵氣急敗壞的嘶吼：“是祆教的星辰熔爐！快封住震位氣閥！”

“看來貴妃娘娘的舞姬提前登場了。”安玄夜彈指點燃袖中的希臘火，幽藍火焰照亮鏡壁內蝕刻的西域星圖。裴九娘突然發現，那些粟特文字組成的銀河，竟與碧羅襦金線走向完全一致。

蓮花綻開的剎那，十八具鎏金骨骼的機械舞姬從天而降。她們眼眶里轉動的不是夜明珠，而是正在演算《綴術》的微型算籌，披帛上刺繡的也非尋常花鳥，而是工部最新頒布的《蒸汽機營造法式》圖解。

裴九娘的水鐘義肢突然不受控制地指向北方，齒輪瘋狂轉動間，她終于看懂碧羅襦紋樣里藏著的密語——那分明是曲江池底“河圖”主機的啟動程式，而最后一個參數坐標，正指向十年前失蹤的司天監少監李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