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聲，昭華殿的桃枝裹上銀裝。沈昭握緊劍柄時，恍惚聽見去歲春日的落英簌簌。晨光漫過雕花窗欞時，昭華殿的侍女正在給廊下新開的春蘭澆水。沈昭跟著引路宮女轉過垂花門，沈昭仰頭接住一朵完整的桃花，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她低頭看著掌心的花，恍惚間想起北境的雪——那里沒有這樣嬌嫩的花，只有漫天的風雪和將士們凍得通紅的臉。她握緊花瓣，指尖微微發顫。京城的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得讓她心慌。北境的將士們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又有一場惡戰即將來臨？而她，卻被困在這金碧輝煌的牢籠里，教兩位公主習武。

“再高些！再高些！“蕭錦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沈昭望去，看見少女蹲在石階上，用銀簪逗弄著籠中鳥，廊下的鸚鵡正歪頭梳理羽毛。金絲籠在晨光中晃出細碎光斑，蕭錦石榴紅的裙裾拖在青磚上，洇出深色水痕。

“公主該扎馬步了。“

蕭錦手一抖，銀簪當啷落地。她仰頭看著逆光而立的玄色身影，昨日宮墻下的檀香忽然在記憶里復蘇。沈昭卸了鎧甲，月白箭袖襯得手腕愈發勁瘦，腰間卻仍懸著那柄青銅劍。

蕭瑜從殿內款款而出，素絹襦裙上繡著銀線忍冬紋，發間玉簪與手中書卷相映成趣。“將軍安好。“她微微欠身，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間佛珠，“先生說要先溫書...“

“誰要溫書！“蕭錦猛地起身，發間金步搖撞出清脆聲響。她故意踩過地上的《女誡》，繡鞋在“貞靜“二字上碾出皺痕，“我要學劍！就學你昨日用的那招！“

沈昭眼底漾開笑意，解下佩劍橫托掌心：“公主可知，需先練三個月的下盤功夫？“劍鞘忽地一轉，驚起殿外槐花紛落，“就像這樣——“

蕭錦只覺膝窩一麻，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扎著標準的馬步。沈昭的劍鞘抵在她腰間，帶著邊疆風沙的體溫透過春衫。“背要直，氣要沉。“溫熱氣息拂過后頸，“宮墻高三丈六尺，這樣的下盤，翻到一半就會摔下來。“

“你、你怎知...“蕭錦耳尖泛紅，昨日墜落的眩暈感突然復蘇。槐花落在沈昭肩頭，她忽然發現將軍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

蕭瑜執卷的手緊了緊。她看著姐姐發間晃動的金蝶，又低頭看自己腕上佛珠。書頁間的批注突然模糊成團，像化開的墨滴。

“昭寧公主想學什么？“

蕭瑜怔然抬頭，正撞進沈昭含笑的眸子。春風掠過廊下金鈴，她看見將軍指尖沾著片花瓣，恍若沾染了塞外的月光。

“我...想學兵法。“話出口的瞬間，佛珠硌疼腕骨。蕭瑜自己都驚異于這個回答，仿佛深潭里突然躍出一尾紅鯉。

沈昭眉峰微動，青銅劍在石板上劃出深深痕跡：“那便從《孫子兵法》講起。“劍尖輕點，青磚上浮現山川脈絡，“不過在這之前——“她突然轉身，劍鞘接住蕭錦偷偷擲來的石子，“兩位公主都該先學如何專心。“

日影漸移，畫檐下的裂紋窗欞將陽光割成菱形。當蕭錦第一千次偷瞄沈昭握劍的手時，將軍忽然挽了個劍花：“今日就到這里。“

“這么快？“蕭錦揉著酸痛的腿，發間金釵歪斜欲墜。她沒注意自己語氣中的失落，就像沒注意蕭瑜悄悄收起了染墨的宣紙——那上面畫滿了兵法陣型，還有某個側影。

沈昭歸劍入鞘，目光掃過姐妹二人。蕭錦袖口沾著草葉，蕭瑜裙擺染了墨漬，都不符合宮規，卻比那些完美無瑕的繡紋生動百倍。她忽然想起塞外星空下，老將軍說最美的劍招永遠帶著瑕疵。

蕭錦歪頭打量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尖繞著垂落的發帶嘀咕：“那日不過是瓦當太滑......“

“妹妹快下來。“蕭瑜捧著詩集從西廂房轉出，淡黃衫子被風帶起一角。她將書卷輕輕擱在石桌上，仰起的脖頸像新抽的柳枝，“沈將軍見笑了。“

沈昭把桃花放進青瓷茶盞，看它在水面悠悠打轉。“微臣奉命來教兩位殿下些強身健體的功夫。“她解下佩劍放在石凳，劍穗上綴著的墨玉珠子叮咚作響。

蕭錦靈巧地翻下桃樹，湊近時帶落幾片花瓣。“能學踏雪無痕嗎？“她眼睛亮晶晶的，“或者燕子三抄水？“

“先學怎么在平地走穩。“沈昭指尖輕點少女微微踮起的腳尖。蕭瑜掩唇輕笑，伸手替妹妹摘下發間碎葉，卻摸到個毛茸茸的東西——是只打盹的雀兒，不知何時鉆進蕭錦亂蓬蓬的發髻。

暮春的雨說來就來。蕭瑜端著桂花酥穿過游廊，忽見庭中兩道身影在雨幕里穿梭。沈昭的劍鞘正點在妹妹手腕，蕭錦吃痛松手，劍掉進剛化開的春水洼。

“師傅賴皮！“少女提著濕漉漉的裙角跳腳，“說好只用三成力的！“

沈昭彎腰撈起劍，袖口洇開深深淺淺的水痕。“若是在北境，此刻劍上就該結冰碴了。“她掏出手帕包住劍柄才遞回去，帕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格桑花。

蕭瑜將糕點擱在窗邊小幾，轉身取來兩條干爽的帕子。雨絲斜斜撲進軒窗，沾濕了案頭攤開的《詩經》，“既見君子“的墨跡在潮濕里微微暈開。她的目光卻越過書頁，落在庭中那柄木劍上。昨夜她偷偷翻出沈昭留下的劍譜，指尖順著圖譜上的招式輕輕比劃，竟覺得比讀詩更有趣。

秋深時，蕭錦終于能在銀杏樹上完整打完一套劍法。金黃的葉子隨著劍風盤旋，有幾片落在沈昭肩頭。她伸手去拂，卻摸到塊溫熱的桂花糕——蕭瑜不知何時悄悄塞來的，用油紙包得方正正。

“將軍嘗嘗，今年的丹桂特別香。“素衣少女指尖還沾著面粉，袖口露出半截新抄的劍譜。沈昭咬開糕點，甜香里混著極淡的墨香，竟比宮宴上的珍饈更合口。

當一片銀杏落在劍鋒時，蕭錦架住了沈昭五成力的一擊。

“看好了！“她旋身騰空，一劍挑飛三枚落葉，正是沈昭月前演示的“落霞式“。金紅裙裾掠過枯枝，驚起雀鳥啁啾。

沈昭的劍鞘停在半空。蕭錦落地時，發間銀杏恰墜在劍尖，被她得意地拈起：“師傅，秋獵讓我跟去可好？“

蕭瑜站在一旁，手中握著一卷劍譜，輕聲提醒：“妹妹，秋獵危險，莫要讓沈將軍為難。“

蕭錦不以為然：“姐姐就是太謹慎了！“

沈昭卻看向蕭瑜：“昭寧公主若有興趣，也可同去。“

秋獵那日，獵場旌旗招展。太子一馬當先，身后跟著幾位皇子。隨行的家眷按官階依次坐落在觀景臺兩側，談論哪家的郎君哪家鋪子新出的花樣。禮部尚書的庶出女兒林婉坐在觀禮席一角，手中捧著繡繃，針線在她指間穿梭，繡出一只展翅的雀兒。她偶爾抬頭，目光掠過場中策馬的少年們，又迅速垂下眼簾。

蕭錦一身騎裝，策馬來到沈昭身邊：“師傅，看我今日獵只白狐！“

沈昭還未答話，蕭瑜看著妹妹氣派樣，不禁笑出聲。“妹妹可緊著些皮，“她輕聲提醒，“莫要在林中迷了路。“

“昭寧公主為何不去？”

“前幾日貪涼，身體不適，”蕭瑜說完看向妹妹“我等你的好消息。”

看著沈昭和蕭錦策馬向林中，蕭瑜便由侍女領著落坐。